九龙城寨的尘埃,并未真正落定。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几处老旧的煤气管道因年久失修,同时发生了泄漏和爆炸,引发了一场“不幸但不可避免”的意外事故。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面容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所有人都无关的事实。报纸的头版刊登着城寨废墟的照片,配以“都市疤痕终将抚平”的煽情标题,将那段钢铁与血肉交织的疯狂,彻底掩埋在了瓦砾和谎言之下。
只有亲历者才知道,那所谓的“煤气爆炸”,是怎样一场关乎整个香港存亡的、亵渎神智的战争。
陈浩南站在洪兴社新据点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逐渐恢复生息的湾仔。霓虹灯依旧闪烁,车流如织,构成一幅繁华不夜的画卷。但他的右眼,那枚在城寨深处为抵抗“螺湮之主”的低语而被迫植入的、来历不明的机械义眼,却时不时地干扰着这片“正常”。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猩红色光芒在义眼的边缘闪过,随即,一个极简的、由无数细小齿轮构成的数字虚影,叠加在了现实的视野之上——71:23:59。
它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倏然消失,仿佛只是视神经疲劳产生的幻觉。
陈浩南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那不是幻觉。自从城寨事件结束后,这诡异的倒计时便会毫无规律地出现。71小时?意味着什么?毁灭?还是另一个疯狂的开始?他试图回忆刚才倒计时出现时自己正在想什么,是楼下经过的一辆油罐车?还是电视里某个政客机械般的演讲?毫无头绪。这义眼就像一枚埋在他颅内的定时炸弹,连接着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恐怖维度。
他的左眼看到的是恢复秩序的香港,而右眼,却仿佛在窥视着一个正在走向终末的倒计时地狱。
……
深水埗,一间堆满了老旧电脑主机、缠绕着无数线缆的劏房里。
小犹太(阮梅)坐在三块屏幕前,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试图追踪一笔来自海外的、指向“锈铁大厦”重建项目的异常资金流。城寨的“煤气爆炸”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她更加确信,有一个庞大而隐秘的网络,仍在香港的阴影下高效运转。
突然,中间的主屏幕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她正在使用的数据分析软件被强行最小化,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界面极其简陋的程序窗口弹了出来——那看起来像是一个早期版本的电子表格,类似于Excel,但线条粗糙,字体扭曲。
窗口的标题栏,显示着一行不断轻微抖动的字符:**《死灵之书》- 资产损益表 (节选)**。
小犹太愣住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她试图用快捷键强制关闭,无效。移动鼠标点击右上角的“x”,程序毫无反应。
就在她准备直接切断电源的瞬间,表格开始自动填充数据。
A列,是一串串无法理解,光是注视就让她眼球刺痛、泛起泪光的象形文字与几何符号的混合体,它们像是在缓慢地蠕动、变形。
b列,则对应着一些她勉强能认出的、充满亵渎意味的名词或短语,诸如 “螺湮之城维护成本”、“深潜者族群增长率 (香港湾区)”、“非欧几里得几何空间折损率”……
c列,是数值。但这些数值并非阿拉伯数字,而是一种由不断旋转的微小齿轮和扭曲的触手图案构成的动态符号。它们在进行着自主的、疯狂的运算,加减乘除,速度快到肉眼无法捕捉。
最下方的一行,用加粗的、不断渗血般的红色符号显示着总结算结果,其对应的b列文字是:“预期收益:世界齿轮同步化 - 阶段一(已完成)”。
“阶段一……完成?”小犹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九龙城寨的陷落,难道只是这个“阶段一”?那阶段二是什么?
她猛地扑向旁边的备用电脑,想要记录下这骇人的一幕,或者尝试进行反编译追踪。但当她刚连接好数据线,主屏幕上的那个“《死灵之书》Excel版”窗口,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之前正在使用的数据分析软件重新占据屏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系统的一个短暂故障。
但她知道不是。冰冷的汗珠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有什么东西……不是病毒,而是某种更高级、更本质的存在,刚刚通过这台连接着香港乃至全球信息网络的机器,向她,或者说,是向所有能接收到这个“频率”的存在,展示了一份关于世界运行的、恐怖至极的“财务报表”。
……
西贡,一个充斥着海腥味和机油味的废弃船舶修理厂角落。
一堆从九龙城寨清理出来的、被官方判定为“无价值废铁”的残骸,像一座扭曲的小山般堆积着。其中,包括了东星骆驼那具被林正英的改良铜钱剑和小犹太的数据病毒共同摧毁的、庞大的柴油机头颅。
它曾经是“钢铁永生教”香港区主教的力量象征,此刻却只是一堆锈迹斑斑、线路裸露的破铜烂铁,与其它齿轮、轴承、断裂的钢板混杂在一起,等待着被回收熔化的命运。
夜色深沉,只有远处灯塔的光芒周期性扫过,在废铁堆上投下短暂的光影。
突然,一堆覆盖在柴油机头颅上的细小齿轮和金属碎片,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窸窣”的声响。
紧接着,骆驼叔那颗早已失去所有能源反应的头颅,其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机械复眼深处,猛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红光。
“嗡——”
低沉的震动声从那庞大的金属颅腔内传出,仿佛某个沉睡的巨兽被惊醒。覆盖其上的锈蚀和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
头颅侧面一块已经变形的显示屏,挣扎着闪烁了几下,雪花点跳动,最终稳定下来。屏幕上,没有复杂的图像,只有一行清晰、冰冷,仿佛带着某种最终判决意味的白色字体,在无尽的黑暗背景中凸显:
“phase 2: 香港沉没”。
红光在复眼中稳定地亮着,像一只窥视着现实世界的、充满恶意的眼睛。这行字持续了约十秒钟,然后屏幕再次熄灭,震动停止,头颅重新变回一堆死寂的废铁。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又一次微不足道的、无人见证的异常。
……
o记总部,黄志诚督察的办公室。
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几份关于近期黑帮活动、异常死亡事件以及几起工业事故的卷宗。所有线索,或明或暗,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已经被“煤气爆炸”结论封存的九龙城寨。
他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一张刚刚由匿名渠道送来的、没有寄件人信息的照片。
那不是普通照片,而是一张维多利亚港海底的声呐扫描图。
图像的大部分区域是代表深水的蓝色,但在维多利亚港中心,最深的海床之上,呈现出一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结构异常清晰的阴影。那阴影的轮廓,绝非自然形成的地质结构,而是一个无比规整、无比复杂的——巨型齿轮。
齿轮的齿牙尖锐,中央的轴孔深邃,仿佛连接着地心。其规模,几乎覆盖了半个维多利亚港的海底。仅仅是注视着这张图,黄志诚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仿佛那沉睡在海床之下的巨大存在,正通过这张薄薄的相纸,散发着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锈蚀之主……”他低声念出了这个只在极少数绝密档案和疯子的呓语中出现的名号。九龙城寨的“螺湮之主”,或许只是祂的一个延伸,一个先锋。而祂的本体,一直就沉睡在香港的脚下,沉睡在这片承载着无数繁华与梦想的海港之下。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黄志诚迅速将声呐图塞进一份文件夹下。“进来。”
刘建明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关切。“黄Sir,还在忙?关于城寨爆炸案的后续报告,基本上都齐了。”
“放这儿吧。”黄志诚指了指桌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表面证据都很干净,符合煤气爆炸的特征。”刘建明将文件放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黄志诚手边那个掩盖着声呐图的文件夹,“不过,技术部那边提到一个细节,爆炸前几分钟,附近区域的无线电和广播电视信号,都受到过一阵非常短暂的、来源不明的高强度干扰,频率很古怪。”
“哦?怎么个古怪法?”黄志诚抬起眼。
“说不清,不像已知的任何一种设备发出的。报告里写,有点像……‘金属刮擦和齿轮高速转动的混合音’。”刘建明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可能是设备故障。”
黄志诚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应。他拿起一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建明,”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相信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或者说,是……完整的吗?”
刘建明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笑容:“黄Sir,你怎么突然问这么哲学的问题?我们o记不是只管抓贼吗?”
“是啊,抓贼。”黄志诚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烟雾,看向窗外那座依旧灯火璀璨的城市,“但如果,我们面对的‘贼’,根本不是人呢?如果连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呼吸的空气,都可能是‘帮凶’呢?”
刘建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黄Sir,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黄志诚摆了摆手,没有再看刘建明。“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报告我晚点看。”
刘建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黄志诚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藏着声呐图的文件夹。他知道,刘建明刚才肯定注意到了什么。这个精明的年轻人,就像一条潜伏在浑水中的鱼,嗅觉敏锐。警方内部,甚至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人已经被那“钢铁福音”所侵蚀?他不敢想。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那份声呐图的背面,用力写下了几个字:
“新香港的阴影,自海底而来。”
陈浩南的义眼再次传来刺痛感,视野边缘,猩红的齿轮倒计时一闪而过:**68:15:33**。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小犹太吗?”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我这边……又看到那个倒计时了。你那里,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小犹太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有……一份……Excel表格。浩南,城寨的结束,可能只是另一个更坏的开端。”
陈浩南握紧了话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海面在夜色下平静无波,倒映着两岸的璀璨灯火。
但在那深邃的海底,在那张无声的声呐图上,一个巨大的、象征着终极疯狂的齿轮阴影,正静静地等待着。
phase 2: 香港沉没。
倒计时,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