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澜接过酸梅汤,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柳青一案的翻案希望愈发渺茫。
先前还暗中为沈惊澜递过消息、帮过小忙的几位旧识,如今也渐渐没了音讯。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谁都看得出圣意已决,再为罪臣奔走无异于自蹈险地,连最开始支持沈惊澜的几个寒门同僚,也私下劝他收手,眉宇间满是“何必再执迷”的惋惜。
这日吕明微趁着夜色潜入沈惊澜的书房,见他仍在灯下整理案卷,案上堆着的陈情草稿已积了厚厚一叠,墨迹却多是干涸的睡痕与褶皱。
吕明微叹了口气,将一杯冷透的茶重新斟热,沉声道:“收手吧。”
沈惊澜握着笔的手一顿,抬头时眼底满是红丝。“再给我几日……”
“几日又如何?”吕明微打断他,语气带着难掩的疲惫,“如今满朝文武谁不避着你?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间之人,多是趋利避害的。”
他走到案前,看着沈惊澜攥得发白的指节,声音低了几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性本就如此,谁会平白无故为一个必死的罪臣赌上自家前程?除非……除非从你这里能捞到好处,或是有不得不帮的缘由。可杨柳青如今是戴罪之身,我们这些奔走的人,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疯魔了的傻子。”
沈惊澜猛地将笔拍在案上,墨汁溅污了草稿,他却浑然不觉,喉间发紧:“我知道了,只是希望有个更万全的结果。”
吕明微望着他通红的眼眶,终是软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的执念,可现实便是如此。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再耗下去,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到那时,谁还能给杨柳青送最后一程,谁还能护他家人周全?”
沈惊澜对着案上堆积的陈情书沉默了许久,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反复摩挲,最终还是缓缓将其收进了木箱。
连日来的碰壁与冷遇,早已磨平了他最初的锐气,吕明微的话如冷水浇头,让他不得不承认,单凭一己之力,终究难以撼动既定的圣意。
此后他不再日日奔走于各府之间,只是偶尔托人给狱中送去些御寒的衣物与伤药,眉宇间的执拗渐渐被一层沉郁取代,连周遭的人都觉得,他大约是真的要放弃了。
这日午后,吕明微他们友人悄悄聚在沈惊澜的书房,商议着如何暗中护送杨柳青的爹娘与姐姐离京避祸。
毕竟杨柳青秋后问斩的日子将近,谁也不知圣上会不会迁怒于家人。
众人正低声计议着路线与接应的人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叩,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宫里来人传话,昭华公主有请,邀沈大人即刻前往醉仙楼一叙。
沈惊澜闻言一怔,接过那宫人留下的烫金帖子,指尖触到帖子上精致的云纹暗绣,心中满是疑惑。
他不过是翰林院一介编修,向来只在笔墨案牍间周旋,与皇家宗室素无往来,更何况是那位刚册封、深居简出的昭华公主?
彼此之间既无旧识,更无交情,此刻公主突然相邀,还是在这风口浪尖之时,实在透着几分诡异。
他望着那宫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
眼下杨柳青一案正是敏感之际,朝中人人自危,谁都唯恐避之不及,昭华公主为何会在此时主动寻他?
是受人所托,还是另有所图?这醉仙楼之约,究竟是暗藏转机的柳暗花明,还是步步惊心的鸿门宴?
无数念头在心头翻涌,沈惊澜捏紧了手中的帖子,只觉得这薄薄一纸请柬,竟重得让他有些拿不稳。
可公主金枝玉叶,圣眷正浓,她的邀约岂敢轻易推辞?
沈惊澜心中纵有千般疑虑,也只能压下满腹揣测。
隔日,换了身素色锦袍,又嘱咐管家守好门户,便孤身往醉仙楼而去。
暮色四合,街上游人渐稀,唯有沿街酒肆灯笼高悬,映得石板路一片暖黄。
醉仙楼正是热闹之时,楼外车马络绎,楼内丝竹悦耳,与沈惊澜心头的沉郁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撩开门前厚重的棉帘,刚踏入大堂,便有一位身着青衫的管事快步迎上前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沈大人可是来了?公主殿下已等候多时,请随小的上楼。”
沈惊澜点点头,紧随其后穿过喧闹的大堂。
楼梯铺着防滑的红毡,踩上去悄无声息,隔绝了楼下的笑语喧哗。管事在二楼一间雅室门前停步,轻轻叩了叩木门:“殿下,沈大人到了。”
门内传来一声清柔的“进”,沈惊澜推门而入,便见窗边立着一道纤长的身影。
昭华公主未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件月白色绣玉兰花的常服,乌发松松挽成一个随云髻,一支珍珠步摇斜插发间。
她正凭栏望着楼下街角的杂耍班子,那耍猴的艺人逗得小猴翻筋斗,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公主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眸中映着楼下灯火。
沈惊澜忙拱手行礼:“臣沈惊澜,参见公主殿下。”
木门轻启的声响传入耳中,昭华公主缓缓转过身来。她面上笑意未减,目光落在沈惊澜身上,声音清柔如晚风拂柳:“沈大人,你可算来了。”
沈惊澜连忙躬身行礼,袍袖扫过地面带出微尘,他却无暇顾及,直起身时神色已恢复了几分沉稳,开门见山问道:“臣沈惊澜参见公主殿下,殿下金安。不知殿下今日屈尊相召,究竟有何贵干?”他心中疑虑未解,此刻更想早些探明来意。
昭华公主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他入座:“沈大人不必多礼,来,我们坐着说。站着说话多费力气,倒显得生分了。”说罢,她已先一步在靠窗的梨花木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壶温热的雨前龙井,两只青瓷茶杯袅袅冒着热气。
沈惊澜闻言微微蹙眉,公主这般闲适的态度,与他预想中的凝重氛围截然不同,让他心头的疑云更甚。
但他终究不敢失了礼数,转瞬便敛去眉间轻愁,脸上堆起几分礼貌的笑意,依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