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荏苒,养父母的脊背日渐佝偻,步履愈发蹒跚。
终究抵不过贫病交加,在一个霜风凛冽的冬日相继撒手人寰。
他们那亲生儿子,自小便对她冷眉冷眼、从未有过半分怜悯的少年,竟在丧期未过之时,撬开了养父母藏在炕洞的木箱,偷走了那枚长命锁。
不过三五日,便有人在镇外的河汊里发现了他的尸身,泡得面目浮肿,浑身青紫,官府验看过也只说是意外溺亡,死因成谜。
可镇上的人都在暗地里议论,说他偷了锁去赌坊狂赌,一夜之间输得精光,怕是欠了高利贷被人沉了河,那金锁不知被哪个赌徒捡去。
姜念的灵体飘在河岸边,看着那具渐渐僵硬的尸身,积压了半生的怨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对着浑浊的河水放声大喊,声音凄厉却带着彻骨的快意:“哈哈哈!该死!真是死得大快人心!”
自那日后,心头的仇怨像是散尽了支撑灵体的气力,她的身形一日比一日稀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归于天地间的虚无。
姜念闭上眼,静待魂飞魄散的终局,却不想再次睁眼时,鼻尖萦绕的竟是熟悉的霉味,身下是硌得人骨头生疼的土炕。
晨光熹微,透过糊着旧窗纸的窗棂,漏下几缕惨淡的光线,照亮了土炕上蜷缩的身影。
姜念猛地睁开眼,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霉味,混杂着稻草与尘土的气息。
身下是硌得人骨头生疼的土炕,铺着的粗布褥子早已洗得发白,边角处磨出了毛边。
窗外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养父赵老实趿拉着草鞋的脚步声,伴随着养母李氏低低的咳嗽声和收拾农具的窸窣响动。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这分明是她十五岁那年,尚未被他们以五两银子卖给城中富商做妾的那个清晨!
她的魂魄不是该在仇怨得报后,渐渐消散于天地间了吗?姜念猛地坐起身,急切地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脖颈。
温热的皮肉触感真实可辨,那道被富商酒后失手掐出的青紫勒痕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细腻光滑的肌肤。
老天有眼!竟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姜念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她稚嫩年龄极不相符的锐利寒芒,那是历经半生苦难与死后数年魂魄游荡才磨砺出的坚韧与决绝。
窗外,养父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伴随着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最后归于寂静。
时机到了!姜念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她迅速翻身下炕,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土地上,也顾不上寒冷,快步搬过墙角的小板凳,蹬上去,踮起脚尖,伸手摸索着房梁上的暗格。
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油布包裹时,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这金锁,是她前世苦难的见证,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她小心翼翼地将金锁取出,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和微弱的重量。
接着,她又俯身掀开炕席的一角,用力抱出那个沉甸甸的陶瓦罐,将里面的碎银子和铜板一股脑儿倒进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里。
做完这一切,姜念将蓝布包袱紧紧系在腰间,又检查了一遍怀里的金锁是否稳妥。
凭借着死后数年魂魄游荡于村庄四周的记忆,她对村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隐蔽的角落都了如指掌。她没有走前门,而是熟练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后门通往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隐秘小路,可以绕过村庄里的主干道,直接通向村外的官道。
她猫着腰,飞快地穿梭在竹林的阴影里,脚下的泥土带着清晨露水的湿凉,沾湿了她的赤脚。
破旧的衣衫被林间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灌入怀中,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离开这里!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如同地狱般的村庄!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每一步都踏得坚定而急促,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她要去镇上,要去县城,要去更遥远的地方!
她要找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要凭借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一个光明的未来!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绝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一步棋,姜念在魂魄游荡时便已在心中反复演练了无数遍。
月初的朝都正是春寒料峭时,姜念特意选了午时人最多的辰光,走进靖王殿下开设的“裕和钱庄”。
她将蓝布包袱紧紧抱在怀里,粗布衣衫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商户格格不入,却挺直脊背走到雕花梨木柜台前。
“掌柜的,”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正在兑换银票的商人听见,“小女子有件家传金器想当,还请您亲自过目。”
说罢缓缓解开包袱,露出那枚如意云纹缠绕的长命锁,锁体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柔光。
她算准了靖王与皇室盘根错节的关,钱庄的朝奉掌柜见了锁背印鉴,指尖顿时一颤,很快又掩饰下去。
周围商户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紧张。
“姑娘稍候,”掌柜的脸色发白,匆匆用锦盒收好金锁,“此物需请账房先生核验成色,您且到后堂奉茶。”
姜念知道,这是托词,真正要请的“先生”,怕是王府里识得皇家印记的人。
果然不出三日,当她蜷缩在破庙角落数着瓦罐里最后几枚铜板时,三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悄然出现。
领头者腰间悬着宗人府的鎏金腰牌,语气却异常恭敬:“姜姑娘,我家大人有请。”
而此时此刻,姜念微微垂着眼帘,余光却能瞥见御座上那人明黄的龙袍一角。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抬眸。殿宇高耸,梁柱巍峨,两侧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神色或肃穆或探究,目光隐晦落在她这一身粗布衣裙的孤女身上。
姜念她胸腔里跳动的是两世积攒的勇气,她知晓自己的身世从不是见不得人的秽闻,这一局,她筹谋已久,稳操胜券。
“你,走上前来。” 御座上传来武德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仪,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