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伊莎贝拉,你需要冷静,我们可以谈——”
“我想我足够冷静,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的气息和香味在步步临近,在此刻的黑暗中,构筑成一道不断收缩的墙壁。
我尝试着继续后退,脊背很快触碰到了书架坚硬的边缘,书脊硌得我有些不适。
“在刺激与回应之间,存在一个空间。”
我尝试让自己保持冷静,声音则力求平稳,试图将其传达给对方,
“在那个空间里,我们有能力选择我们的回应。我们的回应里,蕴藏着我们的成长与自由。”
伊莎贝拉顿住了。
在绝对的寂静里,我能清晰地觉察到她呼吸节奏的改变,从平缓的潮汐,变成了风暴来临前急促的波涌。
“这是什么?”
“维克多·弗兰克尔的话。”
“他是谁?”
“一个奥地利人,意义治疗的提出者。
这句话用在这里不算全然合适,但我一时寻不到更贴切的。”
“那么他一定是个混蛋。”
她的判断直接而武断。
“事实上,他是位很敏锐的心理学者。我和他在维也纳有过一些接触,直到一九四二年,他与他的家人被逮捕。”
我陈述着往事,试图用历史的厚重感来冷却眼前的灼热。
“看来你才是那个混蛋。”
“‘你变得越安静,你听到的就越多。’”
我换了一种策略,引用了另一段话,为自己进行辩解,
“我本来想用这句,但我不喜欢拉姆·达斯和他的《活在当下》。
正统的吸血鬼一般不存在心理问题——我们信奉时间能解决一切,它是最优秀的镇定剂。伊莎贝拉?”
我觉察到了她的变化。
“‘你越安静,你听到的就越多。’”
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柔得仿佛林地间薄雾中隐藏的精灵低语。
一种神秘的魔力似乎正在被编织。
这句箴言似乎起到了效果——但我很快意识到,那并非我所期望的、导向理性的镇静,而是另一面,一个我极力回避的、通往冲动的反面。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想——”
我的话语被一个突兀的动作截断。
一阵微风拂过,她的手掌已然捂住了我的嘴。
触感并非粗暴的压迫,而是一种奇特的、混杂着坚定与柔软的覆盖。
掌心皮肤的纹理,因常年训练而生成的薄茧,以及从皮下血管渗透出的灼热温度,一瞬间封闭了我的言语。
在打断我的发言后,那只手便立即分开了,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她拥有随时可以这样做的能力。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温柔,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而昂贵的古董器皿。
“别说话。”
视觉也许并非双目的唯一用途。
至少在此刻,这个猜想可以被视作成立。
即便是在这片被厚重窗帘隔绝了所有光源的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她眼睛里的神采。
那双眼睛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注视着我。
它们是一对被镶嵌在苍白大陆上的蓝色湖泊,湖水的颜色并非静止,而是随着情绪的潜流,在天青石与矢车菊的色谱之间微妙地变幻。
纤长如蝶翼的睫毛是湖畔的森林,投下细碎的阴影;
而那深邃的瞳孔,则是穿过湖底,通往地心深处的、引人坠落的洞穴。
黑暗无法被看穿,但距离却可以被跨越。
如果我在此时决然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拒绝——她多半不会再有多余的举措。
但拒绝会影响更多的事情,乃至于破坏整个计划的完整性。
我必须慎之又慎。
“伸出手。”
她命令道。
我依言伸出了右手。
她随即握住了我的手腕,动作轻柔却又有力,如同温暖的镣铐。
“触摸。”
这是一个没有宾语的动词,但意思无比明确。
在她的引导下,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另一只手。
一场纯粹触觉的探索。
掌心,细腻的皮肤下是富有弹性的肌肉组织,因紧张而分泌出的一层极细微的湿润感,如同清晨沾染在花瓣上的露水。
手背,则是另一番光景,皮肤更紧致,能清晰地感知到下方指骨的轮廓和如蛛网般分布的静脉。
我的指尖划过她的指甲边缘,最终停留几道细微的伤口上。
它们是无数道细小伤口中的一部分。
一道较浅,触摸上去只有一丝粗糙的涩感;
另一道则更深,已经愈合的疤痕组织形成了一道微小的、坚硬的凸起。
肉眼看上去,它们或许并不起眼,但在指尖的感知下,它们却如同沙盘上的山脉般异常清晰。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在上面停留了更久一些。
“喜欢伤口?”
她的声音里带着好奇与探寻。
“种族的本能。”
我坦然回答,“伤口带来血液,血液带来满足。”
没有预想中下一步的追问。
这让我有些怀疑她是否已经猜到了这一点,或者说,这一切本就源于她的设计。
直到四五秒之后,下一句回答才不期而至。
“我的身上还有很多。”
这是一个糟糕的征兆——寓意极为不详。
果然,与之同时,她牵引着我的手,缓缓地、不容抗拒地移向身体。
我的手掌在空中停顿了少许,似乎在给她,也给我自己最后犹豫的机会。
但那停顿转瞬即逝。
她猛地向我靠近了半步,同时将我的手,按在了后腰上。
指尖直接触碰到了皮肤,没有任何阻碍,没有任何滞涩。
征兆成真。
直接,坦露,毫无保留,毫无收敛。
腰部的感官体验是复杂的。
皮肤紧致而温热,覆盖着一层无法被目视的,柔软的皮下脂肪,如若绸缎下铺着一层薄薄的羊绒。
指尖下压,便能触碰到清晰的、属于髂骨上缘的弧线,弧度优美而坚硬。
它是坚强的,支撑着整个身体的结构;却又仿佛是脆弱的,似乎在过分的压力下便会碎裂。
她引导着我的手,开始了一场沉默的、遍及全身的旅程。
我的掌心贴着她的脊柱,一节一节地向上滑动,每一节椎骨都形状优美,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当指尖触碰到她后颈细腻的皮肤时,我能感到她身体极细微地颤了一下,仿佛有电流流过。
手掌探入她那瀑布般的秀发,即便没有光线,我也能感知到那种灿烂的金色,发丝冰凉、顺滑,仿佛编织好的金线,闪烁着冰冷的光辉。。
继而,手掌滑落,覆盖住她的脸颊。
她顺从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我的掌心,传达着野性的温顺。
随后,我的指尖描摹过她锁骨的精致轮廓,线条清晰骨感,却又不显丝毫的削瘦。
滑过肩膀,感受到三角肌饱满而流畅的线条,那是力量与美的完美结合。
沿着她的双臂向下,触摸到肌群在放松状态下依然保持的坚实形态。
手掌重新回到她的躯干,划过胸腹,摩挲其上的每一寸肌肤。。
我能感知到肋骨如竖琴琴弦般的弧度,能感知到胸骨的平坦坚硬,以及其上覆盖着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组织。
向下,是平坦紧实的腹部,肌肉没有削弱触觉,反而带来意料之外的弹性。
再向下,跋山涉水,冷热交替,直到终止于膝上。
这场旅程充满了只有系统地感知过全身的人才能领会的差异。
颈部与手腕内侧的皮肤最为细腻柔软,温度也最高;
背部的皮肤则更具韧性;
腹部和大腿内侧,能感受到皮肤下最丰厚的、仿若呼吸般湿热的温软。
干燥的部位与细腻的部位交错分布。
皮肤本身的质感,与那些被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看到的金色绒毛所覆盖的区域,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复杂体验。
她似乎有仔细清洁处理过,但痕迹却无法被完全抹去。
作为吸血鬼,我们经历过文艺复兴时期的丰腴,也见过维多利亚时代的病态纤细,我们对人类的躯体本无恒久的认定感。
它是一张幕布。
我们通常只使用纯粹的审美去评判其上承载的图像,而不应对幕布本身赋予感情。
但当视觉被关闭,当这具年轻的、鲜活的身体以组织与器官的形态,被单独陈列在我的触觉之中时,审美的失效却并未导致感受的缺失。
鲜活,年轻,健康……这些特质本身,就构成了最原始的诱惑与冲动。
血液——或是其他的什么,在循环系统中加速流淌。
“你觉得如何?”
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紧张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
“我觉得很好,很不错。”
我坦然说出实话——这并不需要掩盖,
“很美,很有吸引力。
在我经历的漫长岁月中,很少有如此完美的感受。”
“那么——”
“到此为止。”
我直白地打断了她的下一步动作——她正在将我的手,引向她后颈的发际线。
这个在古典礼仪中几乎等同于明示的动作,代表着对一个吻的请求。
我能想象,她此刻正微微仰起头,期待着。
“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拒绝的困惑,
“‘他当择取国度内最聪慧、最美丽、最具生命力的女子,以最优渥的资源滋育其身心,直至……’
这是你的原话。”
她开始念诵我曾经写下的一段话。
“我做到了这一切,西拉斯,你不能否认。”
“我不能否认。”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是的。”
这是实情。
她已成年,无论从法律还是生理上,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可被称为罪恶的剥削。
尽管年龄差异依然巨大。
“那为什么?”
“世界上只能有一位男主人。也只能有一位女主人。”
我给出了回答,化用了一位近年逝去的高贵女士的言论。
为了避免过于隐晦带来的歧义,我做出了补充,
“我说的不是一夫一妻制。”
“我明白。”
她的声音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
“您是希斯克利夫,而我,最多只能去成为凯蒂。”
一个合乎场合的精妙比喻——这意味着她理解了我的意思。
我能觉察到伊莎贝拉细微的点头,能听到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滴落时几不可闻的声响。
“为什么是我?
聪明的人不止我一个,麦迪逊——”
“只有你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其他人绝没有这份勇气或信念,即使他们和你处在相同的位置上。
这是唯一的、必要的条件。”
这是最终的回答。
我知道,我不需要再做更多的解释。
沉默在蔓延。
许久,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能给予我一次——”
“限度内,可以。”
我给予了回答,并同时设定了边界,
“拥抱,或者亲吻——法式亲吻不行,那几乎必然导向无法回头的下一步。”
没有回应。
而仿佛就在同一时间,她的身体忽然间向我靠近。
那不是一个过界的拥抱,而是一个精准的、轻柔的、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动作。
双唇,带着一丝微凉和颤抖,轻轻地、短暂地触碰在了我的嘴唇上。
她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脖颈,但只持续了一秒,便松开了。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尽量让声音剥离赋予的责备,归于陈述。
我能感到她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下,随后,是极其轻微的、代表同意的点头动作。
“你应该明白,也许到了某一天,你会有这一权利,但绝不是现在。”
我将身体和她分离开来,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对我们来说,黑暗只是短暂的一瞬,光明才是永恒的。
这是必要的自觉。”
“是的。”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整理仪表。
近期的日程,卡门已经发给你了,可以进行修改变动——如果你觉得忙的话,完全可以。”
我的手搭上了门把手。
“我会在那之后回来。
也许,我能见到一个我所熟悉的伊莎贝拉。”
“当然,西拉斯先生。”
我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能从恢复了常态的语调中,想象出一位身着古典服装的仕女,正向我行礼告别的模样。
有些矫枉过正——后续需要更多的调整。
房门打开,走廊的光线利剑般劈开了室内的阴影。
世界重新回归,工作将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