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亨将那具机关日晷双手奉还王里正,沉声道:“里正既有此等精密物事,时辰真伪自可辨明。只是你说那孩童卯时之前便在这数九寒天里独自跑出……”
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已瞥见王里正那曾孙王丰,不知何时竟与身旁僧人不敬玩到了一处。那孩子浑然忘了自己是被叫来问话的,只顾着伸手去抓不敬指间流转的乌木念珠。那串珠子似有灵性,时而在指缝间隐现,时而又凭空转出半圈,惹得王丰踮着脚、探着腰,小脸上满是“不抓到誓不罢休”的执拗。
王里正见状,脸上老皮一紧,忙不迭厉声斥道:“丰儿!休得对大师无礼!”
这孩童倒奇,竟半点不闹,闻声便收回了手,只是小嘴一垮,眼眶微微泛红,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被抢了糖的猫儿。
一旁刘惑看得心软,他自家儿女双全,最见不得孩子这般委屈,刚要开口替孩子说句情,却听王里正又缓下语气,对孙儿道:“丰儿,一会儿林大人问你话,须得一字一句如实回禀,晓不晓得?”
王丰脸上那点委屈瞬时烟消云散,小腰一挺,脆生生应道:“晓得了,祖爷爷!”
刘惑看得哑然失笑,暗自忖道:“这般年纪,变脸竟比翻书还快,不知是随了哪家的性子。”
林亨见这孩子不过五岁年纪,也不好再板着脸,语调放缓了几分,温声道:“丰儿,叔叔这般唤你,可使得?”
王丰小脑袋一点,声音嫩得像刚抽芽的柳丝,痛快地应道:“使得,叔叔。”
林亨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凝在孩童脸上,用生平少有的温和语气道:“那便告诉叔叔,你为何要去那荒院?又在院里见了些什么?”
王丰歪着脑袋,小手指在下巴上刮了刮,似在回想:“昨日夜里,我醒了要去出恭,爹娘睡得沉,没人管我。出了恭,我又不想回屋困觉,便跑出去耍了。”
林亨听得心头一紧,寒冬腊月,一个五岁孩童竟敢独自夜出,岂不畏险?他强压下追问的冲动,生怕打断孩子思路,只静候下文。
王丰的手又不自觉地朝不敬垂在身侧的念珠探去,嘴里却不停。
“我本也没想跑远,可大黑好像发现了啥稀罕物事,在院墙边来回地跑,还不住朝我摇尾巴。我凑过去看,大黑见了我,可高兴了,用爪子在地上刨土,刨得劲儿大着呢。”
“等等!”
刘惑忽插言,
“你说它刨土?可昨天晚上卯时之后不是下起了大雪吗?”
王丰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我记牢了,当时月亮大得很,圆得像爷爷的洗脸盆,照得地上亮堂堂的,连草叶上的霜花看得都清楚,哪来的雪?”
刘惑闻言,转头望向林亨,目光里带着求证。林亨缓缓点头,他昨夜因着急赶回家过年,仗着一身武功,又料定京城左近无强人猛兽,便连夜赶路,何时落的雪,记得分毫不差。如此说来,这孩子所言非虚,那他竟是在丑时七刻之前便已跑出屋去?这般精力,哪里是什么“精力旺盛”,简直是混世魔王的胚子!
二人看向王丰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审视,这孩子若不严加管教,将来定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
王丰却浑然不知有两个人已经害怕浪费他的天赋,已经将他未来的学习生涯都安排好了,甚至开始暗暗较劲,要看看谁能将这得意门生收到膝下。
他还咧着嘴乐道:“大黑是咱村里的狗王,村里的狗都听它的!有它跟着,没人能伤着我。它还常带我去掏鸟窝、摸鱼蛋,找些好玩的物事。那天见它来寻我,我可乐坏了,就跟着它跑了。”
林亨又问:“你这院子的门,我亲眼见过,沉得很,以你这小身板,断难抬起。你是如何出去的?”
王丰闻言,小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大黑是从狗洞钻进来的。那洞本是给小黑留的,小黑是大黑的崽儿,毛滑溜溜的,长得好看,我先前跟大黑磨了好几日,才把小黑要过来养着。我见大黑能钻,便也跟着钻出去了。”
说罢,还得意地挺了挺胸,仿佛钻狗洞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不敬一旁听得莞尔,指间念珠转得更快,王丰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粘了上去。
这孩子嘴里说得轻松,却让王里正哭笑不得,小孩子钻狗洞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好不好听的说法,只是自己这曾孙承认得如此坦然,确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林亨凝眉问道:“既如此,你到了那张屠夫的院子,是从正门进去的?”
王丰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小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没听懂“正门”二字的意思,只“嗯……嗯……”地拖了两声,半天说不出下文。
林亨心中不由一紧,此事毕竟关乎人命,半点耽搁不得。可这孩子年幼,若真开口催促,难保不会惹得他哭闹起来,反倒误了大事。他略一沉吟,目光便投向了身旁的不敬,方才唯有这僧人用念珠逗得孩子亲近,此刻或许只有他能问出实情。
不敬见林亨投来求助的目光,当即心领神会,抬手将乌木念珠捏在掌心,温声笑道:“丰儿,那林叔叔说的‘张屠夫的院子’,便是你今早跟着大黑去玩耍的地方,晓得了么?”
谁知这话刚落,王丰却把头一摇,脆生生道:“可今早大黑带我去的,不是院子呀!”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林亨、刘惑与不敬三人齐齐变了脸色,便是一旁端坐的王里正也霍然起身,老脸紧绷,疾声斥道:“休要胡言!你今早回来时,不是说过看见一处地方满是血迹么?”
“是啊!”
王丰被祖爷爷的模样吓了一跳,声音小了些,却仍梗着脖子道:“可那有血的地方,根本不是村里那座荒废的院子呀!”
林亨心头猛地一跳,暗忖道:“难道……难道那凶手藏匿头颅的所在,竟不是我们晨间搜查的荒院?这孩子所见的血迹,另有去处?”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荡,语声竟比先前又温和了几分,俯身问道:“丰儿,那处有血的地方,你还记得在何处吗?”
王丰小脑袋一点,眼神笃定:“记得的!大黑带我走的路,我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