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严寒封锁了大地,但流民屯工坊区的热度却丝毫未减。铸造工棚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外面的天气。又一炉铁水被小心翼翼地浇注入精心制作的泥范中,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决定命运的冷却时刻。
陈璇紧握着记录参数的炭笔,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顾博士则不停调整着测量炉温的简易陶管,眉头紧锁。张五和雷匠人站在最前方,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这已经是他们调整了第七次泥范配方和冷却流程后的尝试。失败,已经耗尽了库存近半的铁料,也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棚里只有鼓风水车单调的哐当声和炉火不甘的噼啪声。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咔”声,从尚未完全冷却的铸范中传来!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又是开裂?!
张五脸色一灰,几乎要瘫坐在地。
“等等!”陈璇却猛地上前一步,阻止了想要上前查看的雷匠人。她侧耳倾听着,那“咔咔”声并未连续,反而逐渐停息了。
“是正常冷缩!不是崩裂!”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惊喜,“温度!是冷却的温度梯度!我们之前让它凉得太快了!”
她迅速翻看之前的记录,对比成功的那一次和多次失败的参数,眼睛越来越亮:“成功了那次,我们是放在余温未散的窑口旁缓慢冷却的!后面几次,我们都太心急了,放在通风处自然冷却,内外温差过大,所以才……”
一语点醒梦中人!
雷匠人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老辈铸剑,讲究的就是个‘退火’功夫!快!把范模移到那边窑口去!用干草和灰烬盖上,让它慢慢凉!”
希望重新燃起。众人手忙脚乱却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套承载着希望的铸范转移到尚有余温的废弃陶窑旁,用厚厚的草木灰将其掩埋,只留出气孔。
接下来的两天,是整个流民屯最漫长的等待。几乎所有人都心系着那堆不起眼的灰烬。林川每日都要来查看数次,连一向沉静的顾博士也显得有些焦躁。
第三天清晨,当雷匠人和张五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扒开灰烬,撬开泥范时,一抹暗青色的、完整无缺的金属光泽,在晨曦中映入眼帘!
成功了!
一根内壁相对光滑、管壁厚度均匀、没有明显砂眼和裂痕的铳管,静静地躺在那里!
“成了!真的成了!”狂喜的呐喊瞬间冲破了工棚的寂静,传遍了整个流民屯!张五老泪纵横,抱着那根铳管如同抱着初生的婴儿。雷匠人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却流下了眼泪。陈璇悄悄背过身,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润。这一刻,所有的汗水、焦灼和失败,都得到了回报。
标准化量产火铳的最大技术障碍,被攻克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前往山西的使团也带回了范商人那边的明确答复。对方愿意提供稳定的硝石硫磺供应,并初步同意,在流民屯建立起小规模的、隐蔽的火药工坊后,可以派遣工匠前来“交流学习”,并协助流民屯打通通往河套地区的贸易路线,用以换取流民屯的粮食和部分“特制”铁器。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也充满风险的提议。它意味着流民屯将正式与关内反清势力深度捆绑,共享部分核心技术与资源。
林川召集所有核心成员,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激烈的辩论。
“此举无异与虎谋皮!晋商狡诈,岂可轻信?若其窥得我火铳之秘,反手卖于东虏或朝廷,我等如何自处?”王老栓忧心忡忡。
“然则,若无稳定之外援,我屯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仅靠自身,如何应对未来之大变?东虏若举国来攻,我等可能独抗?”杨把总力主合作。
吴秀才则从道义角度阐述:“晋地义士,心向大明,与我等目标一致。若能联合,则北地抗清之势可连成一片,于大局有利!”
陈璇出乎意料地也发表了看法:“技术之秘,在于持续改进。我等今日之铳,明日或已落后。关键在于,需确保我屯在合作中,始终能掌握更核心、更前沿之技,方能不失主动。”
林川聆听着所有人的意见,最终做出了决断。
“合作,但需立于我屯自身强大之基。”他目光扫过众人,“接受晋商之议,建立火药工坊,交换物资。但我屯火铳之核心铸造技艺,暂不外传。我可提供部分成品火铳,换取其更多资源倾斜。同时,我屯需借此机会,全力发展自身矿脉、冶炼与工匠培养,绝不能将命脉操于他人之手!”
“此外,”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通知陆夜不收,挑选最可靠之人,设法渗透进入晋商网络,乃至……关外。我们需要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能只听他们想让我们知道的。”
决断已下,流民屯这艘航船,正式调整了航向,驶向了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暗流汹涌的水域。
技术破茧,战略落子。
当第一缕春风终于吹散些许寒意时,流民屯的工坊里,响起了更加密集、也更加富有节奏的锻打声。那不仅仅是打造兵器,更是在锻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