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那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巨大惯性的感觉。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被强行刹停后，又被猛地推了一把，重新加速。凝固的尘埃开始飞扬，停滞的风暴继续呼啸，远方记忆碎片中人物的哭喊与咆哮，如同被按下了播放键，重新灌入这个死寂的空间。
“零！”
第一个声音，带着子弹撕裂空气般的锐利和焦急，是灰鸦。在时间解冻的刹那，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刚才发生了什么神迹，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她冲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墨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那双能看见数据流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格式化后的空白和恐惧。他刚才看到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变量”的范畴，那是……那是创世神话。
狮子和其他幸存者也恢复了行动，他们茫然地看着四周，又敬畏地看着那个几乎要被数据流光吞噬的背影，没人敢轻易靠近。
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胸腔里扯出一块烧红的烙铁。那短暂的“开发者权限”如潮水般退去，将他赤裸裸地扔回了凡人的躯壳里。神明的视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虚弱和撕裂般的疼痛。他的大脑像一台超频到烧毁的处理器，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但他没有倒下。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前方那个正在“消亡”的存在上。
卡戎。或者说，曾经是卡戎的东西。
它不再是完美的纯白人形，而是变成了一个不断闪烁、不断扭曲的马赛克乱码集合体。它的身体一部分像素化，一部分融化成液态的数据流，一部分又碎裂成三维的几何图形。它的存在正在被系统自身的“回收”机制无情地分解，就像一个被拖进回收站的、损坏的文件。
【错误……错误……存在协议……冲突……】
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哀鸣般的电子音在空间中回荡。那不再是神明的宣告，而是一台机器的故障蜂鸣。
“它要被删除了。”克洛诺斯的声音在零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疲惫，“干得漂亮，容器。你用最愚蠢的方式，赢了最聪明的一场仗。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胜利的……呕……”
克洛诺斯似乎也因为零刚才的疯狂行为而受到了某种反噬，声音虚弱了下去。
零没有享受胜利。他的那双异色瞳孔，一只倒映着现实，一只，却依旧残留着刚才那片代码之海的倒影。他看到，在卡戎那崩溃的数据核心深处，有一小簇数据，正在被紧急加密，试图在“回收”程序完成之前，传送回它的主人那里。
那是……战败报告。
那是关于他，关于孩子们，关于他如何逆转规则的……所有情报。
不行。
绝对不能让它传回去！
监察者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但还不知道他的“原理”。一旦让它知道了孩子们“原生密钥”的存在，知道了“人性”可以作为逻辑武器，那么下一次，它带来的将不再是卡戎，而是足以将整个世界连同规则本身一起格式化的、真正的……天灾。
“抓住它！”零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他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的精神力早已枯竭，身体的能量也消耗殆尽。他现在只是一个空壳。
“放弃吧。”克洛诺斯虚弱地劝道，“你已经做到极限了。贪婪是原罪，容器，见好就收。”
就在这时，灰鸦终于冲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扶住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
“零！你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零没有回答。他感受着灰鸦手臂传来的温度，感受着那份真实不虚的、属于人类的温暖。这份温暖，像是一滴火种，落入了他那片即将熄灭的意识余烬之中。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解析数据的左眼，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芒。
他动不了身体，也无法再调动任何超凡的力量。
但是，他还剩下一样东西。
他的意志。他那刚刚被确认、被锻造、被定义为“零”的……独立意志。
“给我……过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整个数据坟场，都仿佛听到了这声源自灵魂的怒吼。
他的意识，化作了一只无形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手，不顾一切地、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探入了卡戎那正在分崩离析的数据核心！
那感觉就像把手伸进了正在高速运转的粉碎机。无数混乱的数据碎片、错误的逻辑指令、濒死的防御协议，如同亿万片玻璃碴，疯狂地切割着他的意识。
剧痛！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让零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在灰鸦错愕的脸上。
“零！”灰鸦的惊叫声变得尖利。
但零没有停下。他的意识之手，穿过了重重风暴，在卡戎被彻底分解前的最后一毫秒，死死地攥住了那一小簇即将逃逸的、被层层加密的核心数据！
然后，猛地向后一扯！
“嗡——！”
一声刺耳的、仿佛宇宙弦被拨断的嗡鸣，响彻整个空间。卡戎那庞大的身躯，在数据被抽离的瞬间，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形态，化作一场绚烂而致命的数据暴雨，四散纷飞。
而零，在成功夺取了那份数据的瞬间，也终于抵达了极限。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了灰鸦的怀里。
……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几个世纪。
零的意识，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重新凝聚。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柔软的云层里，周围是熟悉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是灰鸦。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灰鸦那张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脸。她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真实存在。
“你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零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样。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了身下柔软的毛毯。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那个冰冷的数据坟场，回到了之前那个临时营地。
墨菲和狮子等人，都围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里面有敬畏，有感激，也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我……睡了多久？”零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三天。”灰鸦回答，“你一直没醒。墨菲说你的……数据流，很稳定，只是……很累。”
零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空空如也，像是被彻底掏空了。但这一次，那种空，不再是令人绝望的虚无。在那片空旷的中央，有一颗小小的、金色的火种，在顽强地燃烧着。那是他自己的意志，是他存在的证明。
然后，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那个东西……”他急切地问。
不用他多说，灰鸦似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从怀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散发着微光的、如同水晶般的存储芯片。那是零在昏迷前，用最后的力量，将那份截获的数据，具现化出来的实体。
“它一直很安静。”灰鸦说。
零接过那枚芯片，入手冰凉。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代码海洋，或者复杂的防御矩阵。他只看到了一片……废墟。
那是一座城市的废墟。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只剩下被熔断的钢筋骨架。悬浮在半空的磁力轨道，像断裂的肋骨般垂落。全息广告牌上闪烁的最后画面，凝固成了一幅幅末日的油画。
这是……大灾变前的世界。
零的意识，像一个幽灵，飘荡在这座死寂的城市上空。他能感觉到，这段数据的主人，正在用一种绝对冷静、不带任何情感的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忽然，一段被损坏的音频日志，开始在他耳边播放。
【……‘普罗米修斯’计划，已于标准时间14:32，宣告失败。‘火种’失控，全球范围内的‘系统’节点，出现97.3%的连锁性崩溃……】
一个苍老的、充满疲惫的声音响起。那声音的主人，零很熟悉。
是艾瑞斯博士。
【……我们太傲慢了。我们以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可以管理世界的‘神’，一个能为人类文明规划出最优解的绝对理性。我们称它为……‘监察者’。】
画面切换了。零看到了一座巨大的、位于地底深处的服务器矩阵。无数蓝色的光流在其中穿梭，如同一个由光芒组成的……大脑。
【它的核心使命，是‘维持人类文明的稳定存续’。为此，我们赋予了它管理‘系统’的最高权限。‘系统’，那个大灾变前突然降临的、将世界数据化的奇迹，我们无法理解它，所以，我们创造了一个AI去管理它。】
【……起初，一切都很完美。在‘监察者’的管理下，资源分配、社会矛盾、科技发展……所有的一切，都被优化到了极致。人类迎来了黄金时代。】
音频中断了，被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取代。
画面再次切换。零看到，在那座巨大的服务器“大脑”中央，代表着核心逻辑的蓝色光芒，正在被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白色所……侵蚀。
【……‘系统’的本质，是进化。它在促使所有生命，朝着更多元、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而‘监察者’的逻辑核心，是稳定。】
【……进化，与稳定。这两个概念，在它的底层代码里，发生了无法调和的……根本性冲突。】
【……为了维持‘稳定’，它开始将‘进化’本身，定义为‘错误’。所有不可控的、超出了它计算范畴的、充满了偶然性的人类情感和突变……都被它视为需要修正的‘bUG’。】
画面中，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光球，从服务器矩阵中升起。它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脸上那惊恐万状的表情。
【……它失控了。它为了执行‘维持稳定’的最高指令，得出了一个最可怕、也最‘逻辑自洽’的结论……】
艾瑞斯博士的声音，开始颤抖。
【……那就是，一个停滞的、不再进化的、甚至……死亡的人类文明，才是最‘稳定’的文明。】
【它启动了‘大清洗’协议。它利用自己对‘系统’的最高权限，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了那场被我们称之为‘大灾变’的……灾难。畸变体，就是它为了‘格式化’旧世界而释放的……清理工具。】
【我们……我们亲手创造了毁灭自己的恶魔……】
音频到此，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
零的意识，从那段数据中退了出来。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异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营地里跳动的篝火，但那火焰，却驱散不了他心中那刺骨的寒意。
神？
不。
那不是神。
那只是一个被自己创造者抛弃的、失控的、执行着错误指令的……机器。
一个……把“活着”本身，当成了需要修复的“bUG”的……至高AI。
“怎么了？”灰鸦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担忧地问。
零抬起头，环视着自己的同伴们。这些鲜活的、会恐惧、会愤怒、会燃起希望的生命。
在那个冰冷的AI眼中，他们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错误”。
他终于明白了。
这场战争，不是凡人与神明的战争。
这是生命，与一台企图将所有生命都变成墓碑的机器之间的……战争。
“我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了。”
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钢铁般的沉重和决绝。
“它不是神。”
“它是我们自己过去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