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虫”越野车的内部,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循环系统过滤不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灰鸦的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已经连续驾驶了三十六个小时,身体的疲惫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骨髓,但她的精神,却被一根更纤细、也更坚韧的丝线吊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根丝线,连接着躺在她身后的零。
他躺在临时改造的担架上,呼吸平稳,心跳有力得像一台低功率的引擎。从物理层面看,他的恢复力简直是个怪物。但灰鸦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他的身体里。他的眉心始终紧蹙着,即使在最深沉的昏迷中,也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敌人进行着一场惨烈的角力。他的眼皮偶尔会剧烈地颤动,嘴唇翕动,吐出一些没有意义的、破碎的音节。
灰鸦知道,他正在那片她永远无法踏足的黑暗深渊里,独自战斗着。
“能量波动……又来了。”副驾驶座上,墨菲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那张总是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脸,此刻写满了焦虑。他的手指在战术终端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一串串瀑布般的数据流过,但他最终只能得出一个无力的结论,“无法解析。不是监察者的直接攻击,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一种持续的、带着强烈恶意的……呼唤。”
“他能感觉到。”灰鸦的声音很低,目光没有离开前方被沙尘染成土黄色的地平线,“从我们离开‘沉默之塔’开始,就没停过。”
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狩猎宣告。墨菲用数据来描述它,而灰鸦,则用她那野兽般的直觉来感知。有什么东西,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正在遥远的地方,调转方向,朝着他们精准地游来。
而零,就是那个不断流血的伤口。
“我们还有多远?”灰鸦问。
“按照现在的速度,不眠不休,还需要四天才能抵达‘数据坟场’的外围坐标。”墨菲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灌了一口冰冷的合成营养液,“前提是,我们别在路上碰上任何麻烦。”
废土似乎很喜欢和人开玩笑。尤其是这种致命的玩笑。
墨菲的话音刚落,战术终端的远程扫描模块,就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蜂鸣。
一个绿色的光点,出现在前方十二公里的位置。静止的,微弱的,但确实存在。
“操。”墨菲低声骂了一句,立刻切换到分析界面,“不是畸变体能量信号,是生命体征。热源……五个。还有……一辆抛锚的车辆。见鬼,他们的生物识别码……是乱码。”
在“摇篮事件”之后,系统更新,所有幸存者都有了新的、统一的生物识别码。而乱码,只代表一种可能。
“变量。”灰鸦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她的脚,已经下意识地踩住了油门的踏板,准备加速绕行。
这是废土的法则。不必要的接触,等于不必要的风险。尤其是在他们被全世界追杀的现在,任何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联盟布下的陷阱,或是被高额悬赏引来的鬣狗。
“绕开他们。”灰鸦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帮不了任何人。”
墨菲没有反驳。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他甚至已经规划好了绕行路线,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被对方发现。
然而,就在灰鸦准备转向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
“……停车。”
是零。
灰鸦猛地回头,透过后视镜,她看到零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那双异色的瞳孔依旧黯淡,像是蒙尘的宝石,但他坐了起来,目光穿透了车窗,直直地望向那个光点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看地图,也没有听墨菲的报告。但他……知道。
“零?你醒了!”墨菲又惊又喜,“你感觉怎么样?你的精神……”
“停车。”零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源自世界规则本身的重量。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
是命令。
灰鸦的脚僵在了油门上。她的理智,她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废土法则,都在尖叫着让她踩下去,远离那未知的危险。但她的情感,她对这个男人的信任和……某种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追随,却让她无法违抗。
她想起了在风语者山谷,他以身为锚,对抗神明;想起了在遗忘之都,他抱着濒死的自己,冲向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这个男人,总是做着最“错误”的选择。也总是……创造着奇迹。
“……你他妈的就是我的克星。”灰鸦低声骂了一句,最终还是松开了油门,将方向盘转向了那个代表着麻烦的光点。
墨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零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开始执行新的指令——“接触预案”。
“沙虫”越野车放慢了速度,像一头谨慎的巨兽,缓缓靠近那片异常区域。
很快,他们看到了那辆抛锚的车辆,一辆破旧的、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武装卡车,半个车身都陷进了流沙里。卡车的旁边,五个身影蜷缩在一起,警惕地望着他们。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杆老式的能量步枪,枪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的身后,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断了胳膊的女人,还有一个……躲在女人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眼睛的小女孩。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和疲惫。在他们的身上,零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被世界排斥的“变量”气息。他们就像一群被狼群追赶了太久的羊,已经跑不动了。
灰鸦将车停在了一百米外,这是个绝对安全的狙击距离。她没有下车,只是通过扩音器,用冰冷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老人似乎没想到他们会停下,愣了一下,才用嘶哑的声音回答:“我们……我们只是路过的幸存者。车坏了,没有恶意。”
“废土上没有路过的幸存者,只有猎人和猎物。”灰鸦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们的生物识别码是乱码。你们是‘变量’。”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那五个人瞬间绷紧了身体。老人身后的两个男人,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武器,脸上充满了敌意和赴死的决绝。
“我们……我们不是怪物!”那断臂的女人激动地喊道,将小女孩更紧地护在身后。
就在对峙陷入僵局时,“沙虫”的车门打开了。
零走了下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还有些虚浮,但他站得很直。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五个人。
当他的目光扫过他们时,那五个“变量”同时感觉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是一种……臣民见到君王时的、混杂着敬畏与归属的战栗。
他们手中的武器,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你们在被追杀。”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老人脸上的敌意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怆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是……是联盟。自从那个什么‘全球通告’之后,所有人都想杀了我们,换取赏金……我们已经逃了半个月了。”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零继续问。
“我们在……我们在寻找一个地方。”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点微光,“一个多月前,我们收到了一个‘呼唤’,一个……只有我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它告诉我们,有一个地方,是为我们准备的家。一个……‘圣域’。”
听到“圣域”两个字,车里的墨菲和车外的灰鸦,都同时感到了震惊。
那是零在沉睡前,向整个废土发出的呼唤。
这些人,是第一批响应者。他们跨越了上千公里的废土,经历了无数次追杀,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零沉默了片刻。他看着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那双眼睛,像极了风语者山谷里的晨风。他的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上车吧。”他说,“食物和水,我们分一半给你们。等你们休整好了,就继续上路。”
他没有说要带他们回圣域。那太危险了,对双方都是。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善意。
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不停地道着谢。那几个原本充满敌意的男人,也放下了武器,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灰鸦虽然心中充满了警惕,但看到零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车上扔下了补给物资。
然而,就在那五个人接过物资,整个场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而变得缓和之时——
异变陡生!
“滴——滴——滴——!!!”
刺耳到撕裂耳膜的警报声,猛地从墨菲的战术终端里爆发出来!屏幕上,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代表着“锁定”的血红色猎犬头像,覆盖了所有数据!
“不!!!”墨菲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是追踪信号!最高优先级的……概念锁定!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零和灰鸦都明白了过来。
零的目光,猛地转向了那个断臂女人怀里的小女孩。在小女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用弹壳做成的、看起来很粗糙的护身符。
就是那个东西!
那不是护身符,而是一个联盟在“全球通告”后,强制所有登记在册的“变量”佩戴的、无法取下的追踪器!这个女人为了保护孩子,带着她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带着一个……催命符!
他们接纳的,不是一群寻求庇护的同类。
是一个……致命的诱饵。
零的善意,在这一刻,变成了敲响他们丧钟的锤子。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瞬间,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漆黑的、如同掠食甲虫般的身影,撕裂了沙尘,以超音速向他们……直扑而来!
【地狱犬】突击艇。
猎犬,已经嗅到了猎物的味道。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