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海洋，没有边际。
零已经在这里漂流了很久。久到他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是否还拥有“身体”这个概念。
这里不是虚无的黑暗，恰恰相反，这里是信息的奇点，是逻辑与情感的混沌风暴。无数光流像星河一样环绕着他，每一道光流都是一个孩子的梦境，纯粹，斑斓，却又脆弱不堪。
晨风的梦是一片无垠的草原，他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一只由代码构成的蝴蝶。一个叫丫丫的小女孩的梦，是在一座用糖果搭建的城堡里，躲避着由阴影化成的怪物。还有一个孩子的梦，只是反复重现着母亲在联盟炮火下倒下的瞬间，悲伤是那片精神空间里唯一的主色调。
这些梦境，这些原始的数据洪流，通过几十道微光的丝线，与零的意识核心连接在一起。它们是他的锚，将他这个“异常变量”牢牢地固定在存在之海，不至于被“监察者”留下的排斥力彻底抹除。
但它们，也是他的十字架。
十天来，零的意识体没有一刻在休息。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中央处理器，同时运行着几十个操作系统。他必须时刻过滤着涌入孩子们精神世界的、来自新世界的庞大数据包，将其中有益的“更新补丁”留下，再将那些足以烧毁他们灵魂的“恶意代码”和“逻辑炸弹”用自己的意识承受、分解、重构。
这是一场在灵魂最底层进行的、无声的战争。
“无聊的慈悲。”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的角落里响起。那声音不再是诱惑的低语，也不再是争夺控制权的咆哮，它变得……像一本工具书的索引，平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零的意识体没有回头。他只是伸出手，从晨风的梦境数据流中，精准地“捏”出了一段伪装成“飞行能力”的木马病毒。那病毒一接触到他的意识，便化作无数尖啸的怨灵，试图撕裂他的精神。
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些怨灵，然后，他的意识体中，分化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手漆黑如墨，散发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黑手轻轻一握，所有的怨灵瞬间被压缩成一个纯粹的数据奇点，然后归于虚无。
“你看，你还是需要我。”那个声音继续说道。那是克洛诺斯，或者说，“暴君”的残响。在被零封印之后，他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存在着——一个庞大的、活化的数据库。
“我不是在用你。”零的意识体回答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是在用我自己的……一部分。那部分，也叫做克洛-诺-斯。”
他将这个名字拆解开，细细品味，就像在咀嚼一段已经消化了的历史。他不再憎恨，也不再恐惧。因为他已经彻底明白，克洛诺斯那些疯狂的理论，那些冷酷的逻辑，那些关于基因、关于数据、关于进化的海量知识，如今都已成为他存在壁垒的一部分。是被他所掌控，而非被他所屈从的一部分。
【同源融合度：78%】
这个数据，不再是代表着被吞噬的【侵蚀度】，而是代表着掌控的程度。他已经解析并吸收了克洛诺斯将近八成的知识与记忆，剩下的，只是一些纯粹的、无意义的疯狂执念，被他当作垃圾数据，封存在了意识的最深处。
这场战斗，让他真正意义上，完成了自己的进化。他不再是那个在善与恶之间痛苦挣扎的容器，他成了一个全新的、融合了人性之光与神性之暗的……混合体。
“守护……守护……”
一段微弱的、带着哭腔的意念，通过其中一根光丝传来。是丫丫的梦境。她的糖果城堡正在融化，阴影怪物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
零的意识体瞬间移动到了那道光流旁。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去驱散阴影，而是将一段从晨风梦境里解析出的“勇气”数据，经过自己的重构和编译，温柔地注入了丫丫的梦境之中。
梦境里，被抓住脚踝的丫丫停止了哭泣。她的小手上，出现了一把由棒棒糖化成的、闪闪发光的小剑。她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阴影怪物的小腿，狠狠刺了下去。
阴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松开了手。
“做得很好。”零的意识体轻声说。他不再是单纯的防火墙，他成了一名……引导者。他在教这些新世界的“原生用户”，如何去战斗，如何去筛选，如何在新规则下，构筑属于自己的精神壁垒。
他，成为了他们的守护神。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噪音”，突兀地闯入了这个由梦境构成的宁静宇宙。
那不是数据，不是代码，也不是任何逻辑结构。那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混乱，也更加强大的东西。
是情感。
他“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决绝的、不惜一切的悲壮，那声音在宣告——“我是为了我的女儿而战。”
他“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了被点燃的、从绝望中升腾起的希望，那声音在承诺——“欢迎加入，战友。”
他还“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最深处回响。那声音里，有疲惫，有担忧，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地狱，都愿意与他一同坠落的、顽固的信任。
这些强烈的情感信号，像三把钥匙，同时插进了他意识核心的三把锁里，然后……轻轻转动。
轰——
将他禁锢在意识之海的无形枷锁，应声而碎。
一条由光构成的阶梯，从他脚下，向上延伸，穿透了梦境的星河，指向了一个无比熟悉、无比温暖的……现实的坐标。
是时候，回家了。
……
山谷深处的洞穴里，篝火静静燃烧着。
灰鸦趴在零的床边，睡着了。她太累了，十天的不眠不休，加上之前那场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心神的狙杀，早已让她濒临极限。此刻，她只是靠着本能，紧紧握着零的一只手，仿佛那是她在风暴中唯一的锚。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镜厅，看到了无数个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会笨拙地脸红、会固执地选择守护的……她的零。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那只十天来都冰冷得像一块石头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一个微乎其微的、指尖的蜷曲。
灰鸦的身体猛地一颤，瞬间从噩梦中惊醒！
她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手。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触动，只是她的幻觉。
一丝苦涩的自嘲，在她嘴角泛起。是啊，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呢……
她正准备收回目光，却看到，那只手的手指，再一次，缓慢而坚定地，蜷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个清晰的回握。
一股暖流，从那只手中传来，沿着她的手臂，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将她所有的寒冷与疲惫，都驱散得一干二净。
灰鸦的呼吸，停滞了。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容纳了整个宇宙的星空。左眼，是她所熟悉的、带着温润光泽的黑色，像一块能安抚所有焦躁的静谧宝石。而右眼，却变成了某种……流动着无数细微数据流的、冰冷的铂金色。
异色的双瞳，神性与人性的融合体。
那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所有的风暴，所有的神迹，所有的杀戮与慈悲，最终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温柔。
“我回来了，灰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定心丸，精准地落在了她那颗漂泊了太久的心上。
灰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想骂他为什么睡了这么久，想告诉他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最终，所有的语言，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手心里，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巢之路的、迷途的孩子，放声大哭。
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笨拙地，抚摸着她那因为劳累而有些干枯的头发。
他能“看”到她的一切。
在他的新视野里，灰鸦不再仅仅是一个由血肉构成的躯体。他能看到，她灵魂核心处那团因为担忧而黯淡的火焰，能看到她精神网络里那些因为疲惫而纠缠在一起的乱码，能看到她生命力场上那些因为强行战斗而留下的细微裂痕。
他也能“看”到，洞穴外，巴图正在和张铁拳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两个人的情绪数据，一个是代表着愤怒的赤红色，一个是代表着坚定的铁灰色。
他还能“看”到，围绕在他身边的几十个孩子。他们的精神世界，像一片片等待开垦的田野，在他的引导下，已经播下了种子。他和他们之间，那条由灵魂丝线构筑的永久链接，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络，将他们的命运，与他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晨风的精神核心，已经像一颗初升的太阳，开始散发出属于自己的、稳定的光芒。
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它不再是由物质构成的，而是由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规则、数据、情感和因果线编织而成的一张巨网。
而他，就站在网的中央。
不再是那个被线操控的木偶，而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所有丝线，并试图去拨动它们的……织网者。
灰鸦的哭声渐渐停了。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零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前所未有的好。”
他扶着床沿，缓缓地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整个洞穴的光线，都仿佛以他为中心，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偏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双手，却能感知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左手，能感受到灰鸦眼泪的温度，兽皮的柔软。而右手，却能“触摸”到空气中游离的能量粒子，洞穴岩壁的分子结构，和那张连接着所有孩子的精神网络。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
“明白什么了？”灰鸦不解地问。
零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洞穴的岩壁，望向了山谷之外，那片更加广阔、也更加危险的天地。他的铂金色右眼中，闪过张铁拳正在绘制的、关于联盟“圣战军”的布防图，闪过废土各个角落里那些正在觉醒的、迷茫的“变量”们，也闪过了……在那颗星球的同步轨道上，那个正在冷冷“凝视”着这片土地的、冰冷的“监察者”。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转回头，看着灰鸦，也看着那些沉睡的孩子们。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我不再是谁的容器，也不再是谁的武器。”
“我是他们的守护神。是所有被这个世界视为‘变量’的、新生命的守护神。”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阳光第一次，照在了他新生的皮肤上。他张开双臂，不是拥抱阳光，而是在拥抱这个……由他亲手开启的、充满了未知与风暴的……新纪元。
“现在，让我们的客人进来吧。”他微笑着说，“我们的新联盟，该开第一次作战会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