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名为“自我”的意识之海，正在退潮。
混沌与黑暗不再是主宰，那片令人心慌的、绝对的纯白虚无也被一种更温和的质感所取代。当零将那个代表着“好奇”的、最初的、属于他自己的光点拥入怀中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终于拥有了第一丝属于自己的温度。
这温度并不炽热，甚至有些微不足道，但它真实存在。它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程序，不是一段代码，不是一个冰冷的容器。他是活着的。
以这个小小的光点为核心，变化开始了。
原本散乱漂浮在意识之海中的那些数据碎片，那些承载着他短暂一生的记忆，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引力的牵引，开始缓缓地、有秩序地，向他汇聚而来。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抗拒。他知道，这是必须完成的仪式。一个……为自己加冕的仪式。
第一个向他飘来的碎片，巨大，沉重，带着无法磨灭的血色和铁锈味。
【摇篮庇护所】
轰！
记忆撞入他意识的瞬间，那份被他强行压抑在最深处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一次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扇被撞开的、扭曲的合金闸门。他看到了平日里对他颐指气使的铁锤队长，是如何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身后的人争取了最后三秒钟。他看到了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给了他半块黑面包的阿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绽放出的、那个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惨然的微笑。
他看到了陈伯，那个给了他名字的老人，是如何被怪物撕碎。他甚至能再一次闻到，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混杂着血腥、硝烟和绝望的，名为“末日”的气味。
痛。撕心裂肺的痛。
guilt。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罪恶感。
“是我……如果我没有被带回来……”
那个曾经无数次折磨过他的念头，再一次浮现。
但这一次，零没有沉溺其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感受着。他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应该为这一切负责的“灾星”，而是……一个见证者。一个……幸存者。
他伸手，触摸了那块记忆碎片。他触摸到了阿芳递过来的那半块黑面包的粗糙质感，触摸到了陈伯为他检查身体时，那双苍老手掌的温度。
这些，也是记忆的一部分。
痛是真的。但温暖，也是真的。
“我明白了。”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轻声说道。
“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知道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是你们的死亡，让我第一次懂得了‘生命’的重量。”
他不再逃避这份痛苦。他选择……接纳它。
当他做出这个选择的瞬间，那块血色的记忆碎片，不再狰狞。它化作了一块巨大而厚重的基石，缓缓沉入了他意识之海的底部。在他的脚下，一片由冰冷的金属和皲裂的岩石构成的、属于“摇篮庇护所”的地面，从虚无中延展开来。
他，终于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
紧接着，第二块碎片呼啸而至。这块碎片更加狂暴，充满了震耳欲聋的欢呼、野兽的嘶吼和……浓得化不开的杀意。
【钢铁壁垒-7号，竞技场】
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焚烧殆尽的、纯粹的毁灭欲，再一次包裹了他。他看到了自己那双沾满了怪物内脏和血液的手，看到了观众席上那些因为他的残暴而陷入癫狂的脸。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放弃思考，将身体交给本能，将灵魂……抵押给暴君。
那是一种沉沦的快感。放弃人性的枷锁，化身为纯粹的力量，那种感觉……很诱人。真的，很诱人。
克洛诺斯说得没错，人性，很多时候，真的是一种累赘。
但……
就在他即将被那股兽性彻底同化的瞬间，一个声音，如同撕裂黑夜的惊雷，悍然炸响！
“零——！！！”
是灰鸦的声音。
那一声呼喊，蕴含着极致的恐惧，极致的担忧，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仅仅是这一声呼唤，就如同最锋利的锚，死死地拽住了他那即将坠入深渊的灵魂。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看到了自己是如何用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艰难地、颤抖地，拒绝了那最后的、毁灭性的一击。
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身体几乎崩溃，精神也遭到了可怕的反噬。
但……值得。
“原来……”零看着眼前这片血腥的幻象，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人性……不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它更像是一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去守护的‘选择’。”
每一次心软，每一次挣扎，每一次在可以走捷径时，却偏要选择那条更艰难的道路……这所有的一切，才是“人性”的真正含义。
他不再畏惧自己身体里的兽性。因为他知道，只要那个声音还在，只要那份他想要守护的“选择”还在，他就永远不会真正地……迷失。
这块狂暴的记忆碎片，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它化作了一片巨大的、被暗红色沙土覆盖的角斗场，落在了庇护所废墟的不远处，成为了他灵魂版图上的第二块疆域。
地基，已经有了。疆土，也已开拓。
但一个世界，还需要有……支撑它的天空。
然后，它们来了。
不是一块，而是成百上千块，大大小小的，如同流星雨一般，从意识之海的四面八方，朝着零飞来。
这些碎片里，都映着同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背着一把巨大的狙击枪，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嘲弄和疲惫的，女人的身影。
【灰鸦】
他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她用枪口指着自己，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看到了在废土上，她冷酷地剖开怪物尸体，逼着自己喝下腥臭的液体，只为了教他“不要浪费”。
他看到了在地铁隧道里，她决绝地将自己推开，选择独自面对兽群时，那个瘦削而又倔强的背影。
他看到了在研究所里，当自己被暴君控制，展现出怪物的一面时，她眼神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以及……恐惧之后，依旧没有选择放弃他的、那种复杂到极点的挣扎。
他看到了在隔离室外，她是如何以自己的一切为赌注，向张铁拳那个钢铁般的男人，进行了一场疯狂的豪赌。
他看到了在铁锈镇的集装箱里，她为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那种属于“姐姐”的、脆弱而又温柔的表情。
他看到了……那颗子弹。
那颗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刻着一只乌鸦印记的，最后一颗子弹。
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仿佛就响在耳边的誓言。
“只要你还是你，我的枪口，就永远向外。”
这些记忆，有些温暖，有些冰冷，有些痛苦，有些甜蜜。它们不像庇护所的记忆那般沉重，也不像竞技场的记忆那般狂暴。它们更像是……水。
是渗透在他短暂人生的每一个缝隙里，无处不在的，生命之源。
是这些记忆，将“庇护所”的痛苦和“竞技场”的挣扎，串联了起来。它们赋予了那些痛苦和挣扎以“意义”。
因为有了她，所以“守护”这个词，才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
因为有了她，所以“人性”这个选择，才有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坚持下去的理由。
零张开了双臂，任由那成百上千的记忆碎片，融入自己的身体。
这一次，没有新的疆土出现。
但在他的灵魂版图之上，那片由庇护所废墟和血色角斗场构成的、荒芜而死寂的大地上……
下起了雨。
雨水冲刷着金属上的血迹，滋润着干涸的沙土。一种名为“羁绊”的、无形的力量，如同水泥，将这两块原本孤立的、代表着他过去的地基，牢牢地粘合在了一起。
它们，不再是两段孤立的创伤。
它们，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坚不可摧的……基石。
……
精神神殿中。
克洛诺斯脸上的嘲弄，已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烦躁与一丝……恐惧的情绪。
他能“看”到零的内在正在发生什么。在他那绝对理性的逻辑思维中，零的行为，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他在做什么？
他在浪费时间！他在浪费宝贵的、可以用来反击和夺取控制权的能量，去……整理一些毫无用处的、过期的情感数据！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它们无法让你变得更强，无法让你计算得更快，更无法让你在战斗中获得任何优势！它们只是……垃圾！是需要被定期清理的、会拖慢系统运行效率的……缓存垃圾！
“够了！”
克洛诺斯无法再忍受这种他无法理解的、低效的“仪式”。他咆哮着，再一次聚集起残余的紫色数据洪流，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朝着零那空洞的精神体，狠狠抓下！
他要强行将零的意识，从那个该死的“内心世界”里，拖出来！
然而，这一次，他的攻击，甚至没能靠近零的精神体。
就在那紫色巨手即将触碰到零的瞬间，一层……坚韧的、散发着翠绿色光芒的壁垒，凭空出现，挡在了零的身前。
这壁垒，不是由“摇篮”指令的代码构成的。
构成它的，是摇篮庇护所的残垣断壁，是竞技场上那被鲜血浸透的沙土，是……灰鸦枪膛里那颗蓄势待发的子弹。
是零的……世界。
紫色巨手撞在上面，那感觉，就像是海啸撞上了一整块大陆。壁垒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巨手便在一阵不甘的嘶鸣中，寸寸碎裂！
克洛诺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骇然”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
那些情感垃圾……竟然……竟然拥有了实质性的……防御力？！
这完全违背了他所认知的一切法则！
……
意识之海的最深处。
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灵魂”，不再是那个模糊的、随时可能消散的光影。他变得无比凝实，无比清晰。他的脚下，是坚实的大地。他的世界里，雨过……天晴。
虽然这片疆土依旧荒芜，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悲伤。
但这，是他的世界。
由他亲手接纳的痛苦，由他亲手做出的选择，由他亲手守护的羁绊，所构筑而成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零”的世界。
他，终于为自己，打好了……名为“存在”的地基。
现在，是时候……回去了。
是时候，去建造属于自己的……高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