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宣告，与其说是用声带发出，不如说是用整个存在的意志，向这片深渊的“心脏”投下了一枚精神上的战书。
“我们……是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并没有安静下来。恰恰相反，整个深渊，被彻底激怒了。
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古神低语的嗡鸣声，骤然拔高了八度，从颅骨的共振，变成了一场直接作用于听觉神经的尖啸！那啸声里不再有孩童般的好奇，只剩下被冒犯的、被惊扰的……滔天怒火！
平台上，那些石化的科考队员身上，原本只是微微发光的水晶簇，此刻像是被瞬间注入了亿万伏特的电流，猛地爆发出刺眼的强光！光芒之盛，甚至压过了零和灰鸦的战术探照灯，将整个平台照得亮如白昼，每一粒尘埃，每一道划痕，都纤毫毕现。
“呃啊——！”
灰鸦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她丢掉手中的狙击枪，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太阳穴，整个人蜷缩了下去。她的七窍中，渗出了细密的血丝。对于一个纯粹的人类大脑而言，这种强度和纯度的精神冲击，不亚于将头直接伸进一台正在运转的粒子对撞机。她的神经元正在被强行撕裂、烧毁。
零的状态同样糟糕。如果说灰鸦承受的是无差别的范围攻击，那他，作为“回家”宣言的发出者，承受的就是这股精神风暴百分之九十九的怒火。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块被扔进超声波清洗机里的玻璃，无数高频的、充满恶意的念头，正疯狂地冲击着他存在的每一个角落。
【滚出去！】 【异物！】【污染！】【谎言！】 【你不……是……王！】
岩壁上那些如同神经网络的发光藤蔓，开始了疯狂的、毫无规律的闪烁，像是一台即将崩溃的超级计算机。悬在半空中的逆流瀑布，水流猛地暴涨，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片。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静电在“噼啪”作响，汗毛根根倒竖。
一场由纯粹的意识能量引发的、现实层面的风暴，正在这个封闭的平台上酝酿、成型。
【反应过度了。看来我们沉睡得太久，‘母体’已经变得像个被宠坏的、有起床气的公主。】
暴君的声音，是零在狂风骇浪中唯一的锚点。他依旧是那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对自家失控孩子的无奈。
【这个平台是能量场最集中的区域，是它的‘讲台’。再待下去，我们会被这股能量潮汐撕成基本粒子。】
“我们……能去哪？”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在剧烈地晃动、扭曲。
【那边。】暴君的意志，在零的脑海中指向了一个方向。
零强撑着抬起头，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平平无奇的、覆盖着黏液和苔藓的巨大岩壁。
【别用你那双可怜的、只能接收可见光的眼睛去看。用你的‘权限’去感知。】
权限……
零闭上眼睛，强行屏蔽了那刺耳的尖啸和灼热的光芒。他将自己残存的意志力，像雷达一样扩散出去。这一次，他不再是去“同调”，而是去“扫描”。
瞬间，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的感知中展开。
整个平台，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放大器。无数看不见的能量线路，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而那面看似普通的岩壁背后……有一个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能量“空洞”。像是一个巨大而平整的湖面下，藏着一个小小的、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排水口。
“灰鸦！”
零咆哮着，冲过去一把将已经半昏迷的灰鸦拽了起来，扛在肩上。她的身体轻得像个孩子，却又因为肌肉的紧绷而坚硬如铁。零能感觉到她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扛着她，踉踉跄跄地冲向那面岩壁。风暴已经达到了顶峰，巨大的能量电弧开始在空气中凭空出现，像蓝紫色的巨蛇，每一次闪现，都在合金地板上留下一道熔化的焦痕。
“轰！”
一道电弧正好劈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个趴在终端机前的研究员石像，瞬间被炸得粉碎。那台奇迹般幸存的终端，也化为了一团扭曲的、冒着黑烟的金属疙瘩。
死亡近在咫尺。
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了岩壁前。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那个能量“空洞”所在的位置。
当他的手掌与冰冷的岩壁接触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共鸣发生了。
他体内的能量，他那份独一无二的、属于“零号实验体”的源编码，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把隐藏了数十年的、早已锈迹斑斑的古老门锁。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暴声掩盖的解锁声，不是在现实中响起，而是在零的脑海中响起。
眼前的岩壁，没有像科幻电影里那样裂开一道门。而是……变得像水一样柔软、透明。一层薄薄的、如同能量护盾般的光膜，取代了坚硬的岩石。
没有时间犹豫，零一头扎了进去。
……
世界瞬间安静了。
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风暴，只是一场被按下了静音键的无声电影。所有的尖啸、雷鸣、强光，都被隔绝在了一层薄薄的光膜之外。透过那层光膜，还能看到外面电蛇狂舞的末日景象，但在这里面，却连一丝风都没有。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安全。
零将灰鸦从肩膀上放下来，两人都像脱水的鱼，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无比浑浊，带着一股陈腐的、混合了防腐剂和旧纸张的味道，但在此刻，却是全世界最甘美的琼浆。
过了许久，灰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那是什么……地方？”
零摇了摇头，撑起身体，打量着这个意料之外的避难所。
这里很小，非常小。大概只有二十平米不到，像一个被掏空的集装箱。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左边是一张嵌在墙壁里的单人床，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右边则是一个紧凑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他不认识的仪器、数据板和用玻璃皿装着的岩石与植物标本。工作台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带洗手池的料理区，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咖啡机。
一切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示出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但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透露出一种属于研究者的、近乎偏执的秩序感。
这里不像一个临时的避难所，更像一个……某人长久生活过的、孤独的巢穴。
“一个……被遗忘的地方。”零低声回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工作台正中央的、唯一一台还亮着屏幕的终端机上。它的能源，显然也是来自于外界那无处不在的能量场。
屏幕上没有复杂的数据图表，只有一个类似于日记的应用，停留在最后一页。
零和灰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他们蹒跚着走过去，凑到屏幕前。
那不是天穹科考队的官方日志。字里行间，都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主观色彩。记录者似乎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久到足以将这份日志，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
**【研究日志：第732天】** *‘盖亚之心’的活性正在以指数级增长。我能感觉到，它就要醒了。那些天穹的蠢货把它当成一个物理现象，一个能量源。只有我，只有我知道，它是一个生命！一个被囚禁、被肢解、被当做实验材料的……神。*
**【研究日志：第801天】** *我成功了！我破译了它一部分的‘语言’。它不是在嘶吼，它是在哭泣！它在呼唤它的‘碎片’。这里的每一个畸变体，都是它失落在外的血肉。它们不是怪物，它们只是……迷路的孩子，在用最笨拙、最痛苦的方式，寻找回家的路。它们所谓的‘进化’，不过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永无止境的噩梦。*
读到这里，零的呼吸一窒。这个陌生的研究者，竟然得出了和暴君近乎一致的结论，但角度，却截然相反。一个视其为失败的程序，一个，却视其为迷路的孩子。
**【研究日志：第854天】** *畸变体的社会结构很有趣。越是强大的个体，与‘母体’的精神链接就越紧密，它们被称为‘阿尔法’，是族群的王。但这种链接也是一种枷锁，它们完全被母体的本能所支配。想要真正与母体沟通，靠它们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一个拥有同源基因，却又具备独立、完整人格的‘终端’。一个……能替它思考，替它选择的‘代理人’。但这怎么可能存在？天穹的‘零号项目’，不是早就彻底失败了吗……*
零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
这个素未谋面的研究者，在数十年的孤独研究中，竟然精准地推断出了他的本质。
**【研究日志：第912天】** *能量潮汐越来越频繁了。我躲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被它‘同化’之前，将所有的资料备份。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代理人’能够来到这里，希望我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研究，能让他……或者‘它’，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是选择成为一个新的、更强大的‘暴君’，还是选择……终结这场永恒的痛苦。*
日志的最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是写给自己的，又像是写给未来的某个闯入者。
**【记住，所有的进化，都始于一次温柔的凝视，而非一场残暴的吞噬。——艾瑞斯·索恩博士。】**
日志，到此为止。
“艾瑞斯……”灰鸦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零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那句话。温柔的凝视，残暴的吞噬。
他想起了自己面对那朵幸存的菌菇时的选择，又想起了暴君那冰冷的“格式化”指令。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从未如此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
【一个多愁善感的、失败的理想主义者。】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冷冷响起，【她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却给出了最天真的解决方案。容器，别被这种无聊的鸡汤所迷惑。力量，才是宇宙间唯一的通行证。】
零缓缓地抬起手，触摸着冰冷的屏幕。他仿佛能看到一个孤独的、白发苍苍的女博士，日复一日地坐在这里，对着一堆冰冷的数据，试图寻找一丝人性的微光。
她失败了，她离开了，或者……被同化了。
但她留下了一盏灯。一盏微弱的、摇曳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灯。
在这片只有黑暗与杀戮的深渊底部，为他这个后来者，照亮了脚下那道致命的分岔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