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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惊蛰苑内的几株梨树,叶片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在午后煦暖的阳光下,显得通透而宁静,仿佛一层层用金箔捻就的纱。风过处,偶尔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嵌入铺着青石的地面缝隙中。

柳黛烟抱着穿得暖暖和和的澈儿,坐在院中铺了厚厚软垫的石凳上晒太阳。孩子恢复得很好,小脸红扑扑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光影。春桃和另一个名唤夏荷的小丫鬟坐在不远处的廊下,低眉顺眼地做着针线,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张嬷嬷则坐在离柳黛烟稍远些的桂花树下,看似闭目养神,但那微微侧首的姿态和偶尔掀开一条细缝的眼睑,显露出她时刻保持着警惕。

自那日澈儿急症风波后,整个惊蛰苑,乃至整个镇北王府,都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表面的涟漪虽已渐渐平复,但水底下的暗流,却似乎更加汹涌难测。李越以铁腕手段清洗了府内一批可疑之人,换上了绝对忠诚的玄甲卫和经刘太医严格核查过的仆役。尤其是澈儿身边,更是被守得铁桶一般,饮食起居皆有定例,验毒、查验、熏洗……一道道程序繁琐而森严,不容丝毫差错。

柳黛烟的心,却并未因这看似严密的守护而真正安宁。那日澈儿濒危的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依旧盘踞在她心底,时时吐着信子,提醒她这王府的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致命的危机。而发间那支墨玉凝心簪冰凉的触感,则成了她对抗内心焦躁与恐惧的唯一凭借。它像一缕永不枯竭的清泉,时时浇熄着她心底因后怕和愤怒而燃起的无名之火。

她不再是,也不能再是那个只知被动承受、惶惶不可终日的“苏婉晴”。她是柳黛烟,是柳家唯一的遗孤,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必须站起来,必须看清这迷雾般的局势,必须找到那条能为家族昭雪、能护佑孩子平安的路。

这些日子,她开始更主动地观察,更仔细地倾听。她留意着府中仆役细微的神情变化,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甚至尝试着回忆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柳黛烟的过往——关于父亲柳擎宇在朝堂上的刚正不阿,关于他与各方势力的微妙关系,关于他偶尔在家中书房长吁短叹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以及……关于她与李越那短暂却刻骨的少年情谊。那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她努力地打捞、拼接,试图从中找到与当前困境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外界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福伯那边传来的消息总是带着沉重的压抑。那枚刻着诡异火焰图腾和编号“柒”的铁牌,如同人间蒸发,动用了一切明暗渠道,查遍了军方档案、江湖录册、乃至番邦异志,竟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记载。它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这种彻底的“无迹可寻”,反而让柳黛烟和李越更加确信,这铁牌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其隐秘和强大,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其图谋,也必定石破天惊。

而柳府旧墟的挖掘,则如同蚂蚁搬家,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书房下方的确存在异常结构,疑似地窖入口,但被沉重的断梁和夯实的瓦砾死死封住。挖掘之人既要小心清理,避免引发二次坍塌损毁可能存在的证据,又要避开赵党乃至其他不知名势力的耳目,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依靠最可靠的人手,用最原始的工具一点点进行。每一次福伯带来“暂无进展”的消息,柳黛烟都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下,希望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撼动的铜墙铁壁。

朝堂之上的风波却并未因王府暂时的平静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赵崇明果然以西北军情紧急、粮草不继为由,再次上奏,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将削减东部海防军费的必要性说得天花乱坠,仿佛一切皆为社稷考量,若有反对者,便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朝中赵党成员纷纷附和,营造出一种大势所趋的态势。

然而,李越在朝会上的应对,却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他没有如众人预料般直接驳斥,反而出人意料地表示了部分赞同,认为确应确保西北战事优先,将士浴血,不可令其腹背受敌。这一表态,甚至让一些原本支持他的官员都感到了疑惑。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提出海防亦不可废弛,倭寇之患犹在眼前,若东部有失,则漕运受阻,江南震动,动摇的将是国本。他建议,可从内帑(皇帝私库)和削减部分宗室冗余开支、裁撤一些虚职闲官中筹措资金,填补海防缺口,并主动提出亲自督办此事,确保每一分银子都用在刀刃上。

这一手以退为进,堪称精妙。既未让赵党完全得逞,避免了自己被扣上“不顾西北大局”的帽子,又将难题部分抛给了皇室和宗亲——动内帑和削减宗室开支,无疑是虎口拔牙,必将引来巨大阻力,而这阻力,此刻便转移到了赵崇明一方,看他如何应对那些盘根错节的皇亲国戚。更重要的是,李越将督办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名为筹措资金,实则拥有了清查内帑和宗室开支的由头,这无异于一把插入敌人内部的利刃,足以让许多人坐立不安。

消息通过福伯的转述,隐去关键细节,但点明利害地传回王府,柳黛烟虽不懂其中全部关窍,却也隐约感觉到李越此举的精妙与险峻。他是在走钢丝,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借力打力,却也随时可能因皇室或宗亲的反噬而坠入万丈深渊。她不禁想起父亲生前,也曾在家中书房,对着她这般年纪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朝局图谱感叹:“庙堂之高,一步一局,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如今,她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背后的血腥与寒意。

李越因此更忙了,有时接连几天都见不到人影。王府书房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往来皆是心腹将领或幕僚,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但惊蛰苑的守卫却从未因他的忙碌而有丝毫松懈,反而隐隐又加强了几分,那些隐在暗处的玄甲卫,如同沉默的影子,将这座小院守护得密不透风。

他偶尔深夜归来,身上带着秋夜的寒露和淡淡的墨香与尘土气息,必定会先来看看澈儿。有时只是站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清冷的月光,长久地凝视着孩子熟睡中恬静的小脸,冷硬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沉,那目光复杂得难以描摹,有关切,有沉重,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更深沉的、名为“父爱”的东西。有时,他则会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碰孩子红润的脸颊,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与他平日杀伐决断、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模样判若两人。

柳黛烟通常假装睡着,呼吸放得均匀绵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那复杂难言的目光。那目光不像平日里那般锐利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下的探究,以及一种……她无法准确形容的、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的悠远。她闭着眼,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是想从她身上找到“苏婉晴”的影子,还是“柳黛烟”的痕迹?抑或,只是在评估她这个“棋子”是否安分,是否还有利用的价值?

这种无声的较量,在这静谧的深夜,比任何言语的交锋都更让她感到心力交瘁。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秋日的几分凉意。澈儿对柳黛烟发间那支在日光下更显莹润深邃的墨玉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去抓,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好奇。

“澈儿乖,这个不能玩,尖锐,小心扎着。”柳黛烟笑着侧头避开,心中微微一动,小心地将簪子从发间取下,握在手中把玩,以免孩子碰到,同时也想借着这明亮的日光,再仔细看看这支愈发显得神秘的簪子。

阳光透过梨树疏落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有几缕金线般的光束正好落在墨玉簪上。那深邃的黑色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内里有暗光流转,如同深夜的云层背后透出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尤其是簪头那颗龙眼大小、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墨色珠子,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内里氤氲的、如同云雾般的气息似乎更加明显了些,甚至隐隐勾勒出某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似山水皴擦,又似星云轨迹。

柳黛烟下意识地转动着簪子,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颗冰凉润滑的珠子。这触感她已熟悉,但今日,在阳光和心绪的双重作用下,她似乎感知到了更多。忽然,在一次极其缓慢的转动中,她的指尖,那因长期刺绣而异常灵敏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

那感觉转瞬即逝,如同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激起的一圈涟漪,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若非她心神专注,全部感知都凝聚在这簪子之上,几乎会忽略过去。

她心中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如同藤蔓般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她立刻收敛了脸上面对澈儿时的温柔笑意,眸光一凝,将簪子凑到眼前,调整着角度,对着最为明亮的阳光仔细看去。

光线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凝神细辨,几乎屏住了呼吸。周围的一切声音——春桃和夏荷的低语、风吹叶落的沙沙声、澈儿咿呀的稚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这支幽光浮动的墨玉簪。

果然!只见那颗墨色珠子光滑的表面之下,靠近与簪体连接的金属托座边缘,在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下,似乎真的有一个比针尖还小的、与珠子本身材质几乎完全融为一体的、颜色略深了一丝丝的凸点!它太小了,而且位置极其隐蔽,恰好被金属托座的边缘阴影遮挡了大部分,若非刻意寻找,并且光线角度恰到好处,绝难发现!

这是什么?

是制作这稀世宝玉时,工匠无意中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瑕疵?

还是……刻意设置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机关?

一个大胆得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芽,瞬间在她心中疯长起来。她记得李越说过,这墨玉凝心簪是番邦贡品,先帝赏赐给他,有宁神静气之效。但先帝为何独独赏赐给他?他当时并非太子,也非最得宠的皇子,性情也并非喜好这类精致玩物之人。这簪子,除了所谓的“宁神”之外,是否还另有玄机?李越将它送给自己,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带有安抚意味的赏赐吗?还是……这本身就是一种隐晦的提示,蕴含着某种她尚未理解的、甚至李越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深意?

她尝试着用修剪得光滑圆润的指甲,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去按压那个凸点。指尖传来玉石坚硬的触感,毫无反应。她又尝试着,更加小心地左右旋转,那凸点依旧纹丝不动,仿佛真的只是玉石天然形成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纹理结节。她不敢用力,生怕一个不慎,损坏了这唯一的、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这墨玉质地坚硬,但如此精巧的结构,若是强行破坏,恐怕会彻底毁掉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

“春桃,”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将剧烈的心跳声死死按在胸腔里,状似无意地将簪子递过去些许,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你过来瞧瞧,这墨玉簪的珠子当真奇妙,日光下看,里面仿佛有云气在流动似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玉,你可知这簪子更具体的来历?”

春桃闻声,放下手中的绣活,拍了拍衣角,凑了过来,就着柳黛烟的手,歪着头仔细看了看,脸上也露出惊奇之色:“呀,还真是!以前没在这么亮的日头下细瞧过。这里面真像有烟云在飘似的,好看得紧。”她想了想,努力回忆道,“奴婢不知这簪子太具体的来历,只隐约听王府里一些待得久了的老人提过一嘴,说这是先帝爷在位时,某个西域小国进贡来的宝贝,先帝爷后来就赏给了咱们王爷。王爷似乎……挺看重这簪子的,平日都收在书房的多宝格里,等闲不让人碰。这次赏给娘子,可见王爷对娘子的重视。” 她语气中带着真诚的羡慕,并无太多心机,显然并未察觉到柳黛烟问话背后的深意。

心爱之物?收在书房?等闲不让人碰?

柳黛烟心中的疑云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几乎要溢出胸膛。李越的性格,她多少了解一些,他并非那种对珍玩首饰格外上心、会将其珍藏把玩的人。他的书房,更多是处理军政要务、运筹帷幄之地,里面陈列的,也多是兵书、舆图、刀剑之类。一支玉簪,若只是寻常贡品,他为何如此珍视,特意置于书房?还立下规矩不让人碰?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更何况,他当年……是的,她依稀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是柳黛烟的时候,似乎曾玩笑般问过他,为何不送她些首饰,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提到过先帝赏了支墨玉簪,但觉得“阴寒,不适女子佩戴”……为何当年认为“阴寒不适”的簪子,如今却郑重地送到了她这个“苏婉晴”手上?这前后矛盾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将簪子重新戴回发髻,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却仿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小凸点的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这枚看似普通的墨玉簪,恐怕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它会不会也像母亲那个藏着父亲密信的首饰匣一样,内藏乾坤?会不会与柳家之事有关?甚至……与那神秘的黑衣人、那枚诡异的铁牌,以及当前这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局有关?

这个发现让她坐立难安,仿佛在怀中揣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又像是在黑暗的迷宫中,终于摸到了一扇可能通向出口,也可能通向更深处陷阱的门的轮廓。她迫切地想找李越问个清楚,那股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熄了这危险的念头。李越对此事的态度暧昧不明,若这簪子真涉及什么连他都觉得棘手的重大机密,她贸然询问,不仅可能得不到答案,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心生戒备,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她无法承受的危险。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不引人注目的时机,旁敲侧击地试探。

机会,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中,很快来临。

这天晚上,李越回府比平日稍早些,眉宇间带着一丝连日操劳积累下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眸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饰,直抵人心深处。他照例先去看过澈儿,小家伙已经睡熟,呼吸均匀绵长,小嘴微微嘟着,模样恬静可爱。李越在床边站了片刻,只是静静地看着,冷硬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然后,他便来到了花厅,在那张他惯常坐的、铺着深色锦垫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未解的难题,又像是在权衡某个重大的决断。

柳黛烟亲手沏了杯浓度适中的安神茶——是她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发现他似乎更能接受的淡雅口味,轻轻走到他身边,将温热的白瓷茶盏放在他手边的紫檀木案几上。细微的瓷器与木面接触的声响,让李越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电,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本能的警惕,待看清是她,眼中的锐利才稍稍敛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几乎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的疲惫。

“王爷近日操劳,脸色不佳,还请多保重身体。”柳黛烟轻声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苏婉晴”的温顺与关切,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无妨。”李越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温热微苦的茶液滑入喉咙,似乎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缓缓道,声音因疲惫而略显低哑:“你近日……似乎有些不同。”

柳黛烟心中一跳,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抵着掌心。他果然察觉到了!她这些日子刻意表现出来的“振作”和“警醒”,并没有完全瞒过他。面上,她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苦涩与坚韧,垂下眼帘,声音轻而清晰:“经历这许多事,眼睁睁看着澈儿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再浑浑噩噩,只知恐惧逃避,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庇护,也枉为人母?”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带着一丝哀戚,望向他,“只盼自己能更警醒些,不再给王爷添麻烦。若能……若能对查明柳家旧案稍有助益,便是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愿。”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她自身行为变化的合理性(源于母爱和恐惧),也巧妙地将最终动机引向了为家族昭雪的方向,这是李越能够理解,甚至可能乐见其成的。

李越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要看到她心底最深处,衡量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真假。他没有立刻接话,花厅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远远传来的、巡夜玄甲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这寂静带着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柳黛烟的心头。良久,他才移开目光,转而望向跳动的烛芯,语气平淡地提起另一件事:“柳府那边的挖掘,有了新进展。”

柳黛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所有的杂念瞬间被这个消息驱散,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何?”

“书房下的确有一处隐秘的地窖入口,规模似乎比预想的要大些。”李越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敲在柳黛烟的心上,“但被坍塌的主梁和夯实的瓦砾封死,清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动用大型工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他顿了顿,那个词带着冰冷的寒意吐出,“……可能的破坏。”

地窖!果然有!父亲真的留下了后手!柳黛烟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强行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那……可有发现什么?入口处可有损坏?”她急切地追问,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期待与恐惧。

“暂时还没有具体发现。入口被堵得很死,尚未清理到内部。”李越的目光转回她脸上,似乎在她强自镇定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不过,这至少证明,柳伯父为人谨慎,确实可能留有后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确认事实的沉稳,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簇火苗,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柳黛烟按捺住激动得几乎要颤抖的心情,知道此刻不是详细追问挖掘细节的时候,福伯自然会随时通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然而,墨玉簪的秘密如同芒刺在背,让她无法安心。她犹豫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抚了抚发间那支墨玉簪的簪身,尤其是簪头那颗珠子的位置,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女子整理鬓发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状似随意,仿佛刚刚想起般问道:“王爷赏的这支簪子很是别致,民女甚是喜爱。日日戴着,觉得心神都宁静了许多。”她微微侧首,让簪子在烛光下流转出幽邃的光泽,“尤其是这簪头的珠子,日光下细看,里面仿佛有云气流动,煞是神奇,不知是何等宝物?竟有如此异象?民女见识浅薄,心中好奇得紧。”

李越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再次精准地落在那支墨玉簪上,尤其是在簪头那颗墨珠上,停留了不止一瞬。柳黛烟全身的感官都在那一刻绷紧到了极致,她清晰地看到,他灰色深邃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虽然那变化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但落在一直紧盯着他反应的柳黛烟眼中,却无异于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些许,指节泛出用力的白。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张力骤然弥漫开来,将花厅内的寂静渲染得格外粘稠和压抑。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秒钟,对柳黛烟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在冰火中煎熬。她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几乎要掩盖住一切声音。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却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慎重的权衡:

“此簪名唤‘凝心’,据当年进贡的使臣说,取自极北苦寒之地,万丈冰层下的一种罕见墨玉,质地特殊,有安定心神之效。”他的解释与之前并无二致,但语速似乎慢了些许,“这珠子……是玉髓之心,乃整块墨玉最精华所在,确有些奇异,内蕴灵秀,故有流光。”他补充了“玉髓之心”这个细节,听起来合情合理,仿佛在解释那“云气”的成因。

但是!他完全回避了那个“凸点”!对于她隐含的、关于“机关”或“特殊之处”的试探,他没有给出任何超出“玉石天然异象”范畴的回答。而且,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和骤然锐利起来的审视目光,绝骗不了人!

他在隐瞒什么!他肯定知道这簪子不止于此!

“原来竟是如此稀世的宝物,果然非同凡响。”柳黛烟适时地垂下眼眸,浓密的长睫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波澜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更加直接的追问。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谦卑,“如此贵重之物,民女受之有愧,日后定当更加小心珍藏。”

“既给了你,便好生收着。”李越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真的只是烛光跳动造成的错觉。他放下茶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似乎将整个花厅的光线都吸走了大半。“夜深了,歇息吧。”

他没有再看那簪子一眼,也没有再看她,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花厅。然而,柳黛烟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离开的步伐,比来时似乎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的意味。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柳黛烟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坐回椅中,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被秋夜的凉风一吹,带来一阵战栗。她指尖无意识地紧紧缠绕着衣带,直到骨节泛白。

李越的反应,几乎从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测!这支墨玉凝心簪,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很可能与当前紧张的局势、与柳家的旧案、甚至与先帝和朝堂大局息息相关!否则,以他的性格和城府,绝不会在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

她再次取下簪子,走到灯下,凑到最近处,就着跳跃的烛火,反复观看、摩挲。那个微小的凸点依旧静静地存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窥视着一切的眼睛,又像是一把尘封的、等待正确钥匙来开启的锁。

这到底是一个开启什么的机关?连接着某个隐藏的空间?还是记录着某种信息的载体?如果是机关,该如何开启?需要特定的手法、特定的顺序,还是……特定的条件,比如某种温度、某种光线,或者……某种血脉?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墨玉簪在灯下流转着幽邃的浮光,那光芒冰冷而神秘,仿佛照见了一段被重重迷雾封锁的、波澜壮阔的旧梦。而梦的尽头,等待她的,是足以颠覆一切、为柳家昭雪的惊人真相,还是更加扑朔迷离、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深渊迷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父亲可能留下的地窖线索,与手中这支神秘的墨玉簪,如同两条隐约显现的路径,指向同一个未知的、危险却又充满希望的方向。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沿着这若有若无的线索,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窗外,秋夜深浓,寒星寥落,仿佛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府邸之中,暗流汹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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