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空旷的城堡
黑色轿车平稳地驶入铁艺大门时，林晓妍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布娃娃。雨刷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车窗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用指尖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弧线，才看清眼前这栋房子的全貌。
那根本不是“房子”，更像是童话书里的城堡。米白色的石材墙面在廊灯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尖顶阁楼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几扇亮着灯的窗户像嵌在巨人身躯上的眼睛，沉默地俯瞰着她这个渺小的闯入者。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车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清晰。
苏逸辰率先下车，黑色西装外套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抬手示意管家打开后备箱。林晓妍坐在车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孤儿院墙角那株无人问津的梧桐树——同样是沉默地立着，却自带一种不容靠近的疏离感。
“小姐，下车吧。”张妈的声音隔着车门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林晓妍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刚才在车里没忍住掉的眼泪，恐怕已经在脸上留下了痕迹。她抱着布娃娃挪到车门边，脚刚沾到地面，就打了个寒颤。深秋的夜风湿气很重，钻进单薄的外套里，激得她皮肤发麻。
苏逸辰已经走进了玄关，正在和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佣人交代着什么。林晓妍低着头跟在张妈身后，穿过雕花的木门时，鼻尖忽然钻进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某种植物的冷香，混着木质家具的醇厚气息，陌生却并不难闻。
她偷偷抬眼打量四周，心脏忍不住缩了缩。
客厅大得超乎想象，挑高的穹顶让水晶吊灯显得格外遥远，成千上万颗切割面折射出冰冷的光，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晃得她眼睛发疼。地面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穿着旧帆布鞋的笨拙模样，与周围的精致格格不入。左手边是一组深灰色的真皮沙发，线条硬朗，扶手边缘镶嵌着细窄的金属条，看起来就像商场橱窗里的展品，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最让她不安的是墙上的画。长长的走廊两侧挂满了油画，画框都是厚重的鎏金样式，里面的人物穿着繁复的礼服，表情肃穆地注视着前方。他们的眼睛像是活的，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目光落在背上，让她脊背发僵。
“先生特意让人把走廊的灯调亮了些，怕您害怕。”张妈像是看穿了她的局促，轻声解释道。林晓妍这才注意到，走廊壁灯的光线确实比客厅亮得多，暖黄色的光晕在油画下方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那些严肃的面孔似乎也因此柔和了几分。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苏逸辰已经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正站在客厅中央讲电话。他微微蹙着眉，下颌线绷得很紧，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偶尔蹦出的几个词能飘进林晓妍耳朵里——“并购案”“违约金”“董事会”，都是她听不懂的词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无名指上那枚银色戒指反射出冷光，与他周身的气场莫名契合。
林晓妍的脚步慢了半拍。原来他不是不冷，只是习惯了把外套拿在手里。刚才在孤儿院门口，他替她拎行李箱时，她分明看到他手腕处的皮肤被金属拉链勒出了一道红痕。
“这边请，小姐。”张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引着她踏上旋转楼梯。楼梯扶手是光滑的胡桃木，被打磨得泛着温润的光泽，林晓妍的手指刚碰到木头表面，就感觉到一丝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轻轻回荡。
二楼的走廊比一楼窄了些，光线也更柔和。张妈在一扇白色房门前停下，推开了门：“到了，这就是您的房间。”
林晓妍迈进门的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与楼下冷硬的风格不同，这间房像是被谁施了魔法。粉色的墙纸印着细碎的蔷薇花纹，天花板中央挂着一盏云朵形状的吊灯，暖黄色的光线洒下来，把整个房间都裹得软软的。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公主床，白色的蕾丝床幔垂到地面，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书桌上铺着浅紫色的桌布，上面摆着一个半人高的兔子玩偶，灰蓝色的眼睛圆溜溜的，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这是……”林晓妍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甚至不敢迈步，怕脚下的地毯会像一样陷下去。
“先生上周就让人重新布置了。”张妈笑着走到书桌前，拿起兔子玩偶塞进她怀里，“知道您刚来时带着布娃娃，特意选了这个差不多大的，说是让它们做个伴。”
兔子玩偶的绒毛又软又密，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林晓妍把脸埋进玩偶的耳朵里，鼻尖忽然一酸。她想起昨天在孤儿院，院长妈妈偷偷告诉她，苏先生前几天特意派人来问她的喜好，连她睡觉时喜欢抱玩偶的习惯都打听了去。那时她还不信，觉得那样冷硬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
“衣柜里有新衣服，都是按您的尺寸买的。”张妈打开嵌在墙里的衣柜，里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连衣裙和毛衣，“要是不合身，或者有喜欢的样式，尽管跟我说。”
林晓妍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衣服，忽然看到角落里叠着一套灰色的棉布睡衣，款式简单，和她在孤儿院穿的那件很像。她伸手摸了摸布料，眼眶又热了——那是所有衣服里最便宜的一件。
“张妈，苏先生……经常住在这里吗？”她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兔子玩偶的耳朵。
“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忙起来就在顶楼休息室睡。”张妈替她把布娃娃放在床头柜上，“不过知道您要来，这两周他都回这边住了。”
林晓妍愣住了。原来他不是一直住在这栋城堡里，他也是特意为了她才回来的。
下楼吃晚饭时，餐厅的景象又让她屏住了呼吸。长长的红木餐桌足有教室那么长，铺着雪白的桌布，边缘垂着流苏。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水晶餐盘里的虾子红得发亮，青瓷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连装水果的盘子都是描金的。
苏逸辰已经坐在主位上了，正在看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坐。”
林晓妍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面前的骨瓷餐盘光洁得能照出人影。张妈给她盛了一碗汤，轻声说：“这是先生让厨房炖的鸽子汤，补身体的。”
汤里飘着几粒红枣，甜丝丝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林晓妍小口喝着汤，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主位瞟。苏逸辰吃饭的样子很好看，手肘轻轻搭在桌沿，握着银质刀叉的手指修长，切割牛排时发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吃得不快，但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嘴角始终保持着一条平直的线，看不出任何情绪。
桌上的菜很多，可没人说话。只有墙上的古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还有苏逸辰偶尔翻动文件的沙沙声。林晓妍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格外响，她想找些话题，比如问问他学校的事，或者谢谢他准备的房间，可话到嘴边，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又咽了回去。
他的眉头一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她忽然想起爸爸还在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对着文件发愁，那时妈妈总会给他泡一杯热茶，轻轻按按他的太阳穴。可她能做什么呢？她连给他递张纸巾都不敢。
吃到一半，苏逸辰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林晓妍听到他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告诉法务部，明天早上九点带合同来我办公室”“让陈副总不用等我，直接按预案执行”。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纹路——是经常皱眉才会有的痕迹。
挂了电话，他看了眼表：“张妈，带她去洗漱。”说完，便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径直走向书房。
林晓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里的汤匙轻轻碰了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洗漱完躺在床上时，林晓妍还是睡不着。兔子玩偶被她放在枕边，可她还是习惯性地抱起了自己的布娃娃。布娃娃的布料已经洗得有些发硬，鼻子那里还缺了个角，却是她从记事起就带在身边的东西。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云朵吊灯的光晕在墙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像小时候在孤儿院看到的皮影戏。陌生的房间太大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楼下隐约传来的汽车发动的声音——大概是苏先生又出去了。
她忽然很想念孤儿院的大通铺，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夜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院长妈妈会提着油灯来掖被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里很小，很旧，冬天没有暖气，可那里有温度。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打在布娃娃的脸上。林晓妍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怕哭声会被谁听到。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苏先生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她应该感恩，应该听话，可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怎么也挡不住。
不知哭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传来动静。好奇心压过了睡意，她悄悄爬起来，赤着脚走到门边，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往外看。
客厅的灯已经熄了，只有书房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在走廊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她看到苏逸辰站在书房的窗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个高脚杯，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轻轻晃动。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深色的地毯上，像一片沉默的海。
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连酒杯倾斜的角度都没变过。风从窗户吹进来，掀起他衬衫的衣角，露出腰间那截苍白的皮肤。
林晓妍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道红痕，想起他打电话时冷硬的语气，想起他特意为她准备的灰色睡衣。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男人，站在灯火通明的城堡里，背影却比孤儿院的夜空还要孤单。
她轻轻退回床上，把布娃娃和兔子玩偶抱在一起。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只是有的人把它藏在城堡里，有的人把它缝在布娃娃里。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透过蕾丝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晓妍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明天起，要乖乖的，不能给苏先生添麻烦。
至少，不能让这个孤单的人，再为她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