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渔船像是一群没舌头的鬼,滑过海面的姿态轻得不像话。
青鸢收回视线,转身钻进那处背风的岩穴。
这地方以前是个晒网场,如今只剩下几根烂木桩子和满地干硬的海带渣。
她找了个还算干燥的石头墩子坐下,从怀里掏出那本湿漉漉的空账本。
账本的封皮已经泡发了,像老太太松弛的面皮。
她没急着翻,而是从袖口的暗袋里摸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这玩意儿看着像块碎红砖,但在光底下转个角度,能看见里头透着一股子凝固的油润感。
这是冷宫里用来封缄密函的“死火漆”。
当年苏烬宁在冷宫没事干,琢磨出了一种配方:松脂掺上鱼鳔胶,再混进一点磨碎的红珊瑚粉。
这东西有个邪门特性——遇水不化,遇火不熔,唯独碰到一种特制的松木炭灰,就会像磁铁吸铁屑一样,把那层灰给“咬”住。
“主子这手艺,说是宫斗,不如说是去干木匠活。”
青鸢自嘲地撇撇嘴,指尖在那块火漆碎片上搓了搓。
昨夜那张借着风势掠过她肩头的无字残纸,此刻正平铺在膝盖上。
纸很薄,透光,看着就是用来糊窗户的廉价货。
上面干干净净,别说字,连个墨点都没有。
青鸢深吸一口气,把那块火漆片死死按在残纸中央。
没动静。
她并不意外,抬手在岩壁上正在滴水的石钟乳上抹了一把。
指尖沾了一层冰凉滑腻的露水,然后迅速在那火漆片周围画了个圈。
“滋——”
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像是火苗舔过干草。
火漆片没化,但它底下的那张残纸起了变化。
原本洁白的纸面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纤维缝隙里,开始渗出黑色的线条。
那是之前藏在纸里的炭粉,被这特殊的湿度和火漆的引力给勾了出来。
线条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像是谁家小孩随手的涂鸦。
但青鸢是个看账本的好手。这线条在她眼里,瞬间就立了起来。
四四方方的框,那是院墙;中间三道横杠,那是晾晒池;最边上那个打着叉的圆圈,是废弃的卤水井。
这是一张地图。
位置就在这片海滩的上游,那个早就塌了一半的旧盐仓。
青鸢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卤水井的位置。
按照这图上的标尺,那口井离赤藻爆发的中心点,恰好三里。
这位置选得刁钻。
上风口,地势高,海水涨潮灌不进去,但地下的水脉却是通的。
如果在那里往地下水里倒点什么东西,顺着暗河往下流,正好能在那片赤藻的根部汇合。
“这是给人下馆子呢,还得喂饭喂到嘴边。”
青鸢冷笑一声,把那张显了形的残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碎吞了。
味道有点苦,像是在嚼烂木头。
与此同时,几里外的另一处岩洞里,药味浓得呛人。
林墨正蹲在一个冒着黑烟的陶罐前,手里拿着根烧火棍,在那双从老太婆脚底抠下来的布鞋上比划。
鞋底的烂泥已经干透了,结成了一块块硬邦邦的土壳。
她没嫌脏,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土壳剥下来,扔进陶罐旁的一个干净瓷碗里。
“大娘这脚力不错,这是踩进‘富贵坑’了。”
林墨盯着碗里的东西,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那泥土被剥开后,里头露出的不是黑色的淤泥,而是一粒粒红得发亮的细小结晶。
这玩意儿看着像粗盐,但没有盐那种咸腥味,反而透着一股子像是放久了的火药味。
她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那结晶的边缘,然后迅速吐掉口水,抓起旁边的凉水漱口。
舌尖像是被火炭烫了一下,瞬间失去了知觉。
这不是海盐。
这是“赤硝”。
《七衡药典》那个被虫蛀了大半的残卷里提过这东西:“赤硝生于火山燥土,性烈如火,若入水饲藻,藻吸其阳毒,疯长十倍,触之即腐。”
这东西海边根本不产。
想要弄到这么纯的赤硝,得去内陆的火山矿脉挖,还得经过起码三道提纯工序。
这不是天灾,这是有人在拿着钱往海里撒。
“败家玩意儿。”
林墨骂了一句,转身去翻那个破破烂烂的行囊。
要想解这赤硝催出来的藻毒,普通的甘草根本压不住。
得用“冷克热”的路子。
药典里有一句批注:“唯冷泉浸银可解。”
她抬头看了一眼洞顶。
这岩洞的缝隙里,常年往下滴着冰凉的山泉水。
但这水还不够冷,得是那种藏在背阴面、千年不见阳光的冰隙渗水才行。
这附近唯一的冰隙,在后山那座断崖的半腰上。
林墨叹了口气,把斗篷的下摆往腰带里一扎,像只大灰耗子一样钻出了岩洞。
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要交代在半山腰上了。
一个时辰后,天大亮。
青鸢换了一身行头。
原本那身利落的布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灰麻袍子,腰间系着根草绳,背上背着个比她人还大的竹筐。
竹筐里装满了各色烂纸、破布头,还有几个没用的蚌壳。
她现在的身份,是个收荒的货郎。
这在东海码头很常见。
穷得叮当响的渔民,把不用的破烂卖给货郎,换几个铜板买米下锅。
她手里拿着把秃了毛的扫帚,低着头,拖着步子,一步三摇地晃进了那个废弃盐仓的院子。
院门早就烂没了,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石柱子。
满院子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里头藏着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青鸢没走正路,而是顺着墙根那溜老鼠洞钻了进去。
盐仓里面黑乎乎的,顶上的瓦片破了大半,一道道光柱斜着插下来,照得空气里的灰尘像是在跳舞。
这地方也就是外头看着破。
青鸢的脚刚踩在地面上,心里就咯噔一下。
地太干净了。
按理说,这种废弃了几十年的老库房,地上积的灰尘起码得有一指厚,还得混着老鼠屎和鸟粪。
可这地砖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浮灰。
显然,这里经常有人来,而且还会顺手打扫。
她攥紧了手里的秃扫帚,在那看似随意的清扫动作掩护下,慢慢往中间挪。
盐仓的正中央,有个以前用来洗盐的石槽。
这槽子大得能躺进两头猪,原本该是黑乎乎的长满青苔。
可现在,这石槽内壁白得反光,干净得像是刚被人用舌头舔过一样。
“这洁癖,真是要命。”
青鸢嘟囔着,扫帚头看似无意地在石槽的缝隙里怼了一下。
“咔哒。”
扫帚柄上的机关弹开,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针探了出来,深深扎进了石槽底部的石缝里。
三息之后,她把扫帚提起来看了眼。
针尖黑得发紫。
这石槽里头,前不久刚盛过剧毒的东西。
而且分量不小,渗透力极强,连石头缝里都吸饱了毒气。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那边的,去后头看看!”
“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娘娘说了,要是让一直苍蝇飞进去,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这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股子太监特有的阴柔气。
青鸢背上的寒毛瞬间炸了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衙役。
这是“盐监司”的人。也就是华贵妃那只伸到宫外的手。
这帮人鼻子比狗还灵,手段比蛇还毒。
要是被他们堵在这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刚想往窗户那边缩,却发现那个原本破了个大洞的窗框外头,此时正晃过一道黑影。
被人包了饺子了。
青鸢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手里只有这把扫帚和几根毒针,对付一两个还行,外头听动静起码有十来号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呕——”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在盐仓的大门口炸响。
这声音听着极为渗人,像是要把肺叶子都咳出来,末了还带上一声干呕,听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外头的脚步声猛地一顿。
“谁?!”那个尖细的声音喝问道。
“官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林墨的声音沙哑粗粝,听着就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叫花子,“老太婆我……我不行了……这身上……烂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把身上那股子刚从烂泥塘里滚出来的酸臭味往风口送。
“我操!这什么味儿!”
外头的侍卫像是闻到了大粪,纷纷往后退。
“头儿,这老婆子脸上全是红斑,这是染了时疫吧?”
“滚滚滚!真晦气!”那个尖嗓子捏着鼻子骂道,“别让她靠近!去那边看看,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脚步声迅速远去,显然是谁也不想沾上这莫名其妙的瘟疫。
盐仓内,青鸢松了口气。
她顺着那个破窗户看出去,只见林墨正瘫坐在墙角,怀里抱着个破破烂烂的菜篮子。
看见青鸢露头,林墨也没说话,只是极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把怀里的菜篮子往墙角的狗洞里一推。
青鸢会意,二话不说,从窗户翻出去,落地就是一个滚翻,顺手抄起那个还在滴着馊水的菜篮子,猫着腰钻进了旁边的芦苇荡。
指尖触碰到篮子底部的时候,她摸到了一个硬邦邦、凉飕飕的东西。
是个竹筒。
那竹筒冰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即使隔着一层烂菜叶,也能感觉到那股子透骨的寒气。
入夜。
青鸢回到了自己的临时落脚点——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庙。
她点亮一盏油灯,把那竹筒放在桌上。
竹筒是用这里特有的苦竹做的,端口处用蜡封得死死的。
她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封口。
一股子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甚至在灯火的映照下形成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竹筒里躺着三枚黑漆漆的丸药。
这丸药也没什么光泽,看着跟羊粪蛋子差不多,但凑近了闻,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银锈味和薄荷香。
丸药底下,压着一张薄薄的桑皮纸。
纸上没写字,只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曼陀罗花。
在那花蕊的正中间,极其突兀地点了一个浓墨点。
青鸢把那纸片拿起来,对着油灯照了照。
如果把这朵花看作是这片海湾的地形图,那这个墨点的位置……
分明就是那个盐仓的石槽!
“这老太婆,画图比我都狠。”
青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心里却彻底踏实了。
毒源确认了,解药也有了。
她倒了一杯凉茶,捏碎半颗药丸扔进去。
黑色的药粉入水即化,那杯原本浑浊的茶水瞬间变得清亮透彻,杯底甚至泛起了一层极薄的银霜。
她仰头喝了半盏。
一股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那种被海风吹了一整天的燥热感瞬间烟消云散,连带着这几日因为吸入微量毒气而有些发沉的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咕——”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这叫声很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紧接着,一个黑影掠过破庙的屋顶,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窗台上。
青鸢眼神一凛,反手就把匕首扣在了掌心。
她慢慢靠近窗台。
那里并没有人。
只有一只浑身炸毛的死耗子,嘴里还死死咬着半块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破布。
那布片是丝绸的质地,极好,虽然被海水泡过又沾了血污,但在月光下依然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这种料子,叫“云水锦”。
那是贡品。只有宫里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用。
青鸢伸出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那块布片。
布片的一角绣着半个图案。
那纹路很复杂,看着像是一团乱麻,但青鸢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缠枝莲”的变体。
沈昭仪那个女人最喜欢这种纹样,说是寓意“恩宠连绵”,实际上这图案若是反过来看,那就是一个个连环套索。
这布片明显是从一面旗帜上撕下来的。
应该是那只夜枭在那艘运毒的商船上觅食,恰好抓到了这块被风吹烂的旗角。
青鸢看着手里的布片,又看了看那杯还没喝完的银霜水。
“毒是从宫里流出来的,账却是咱们老百姓在算。”
她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是这夜里的海风。
“沈昭仪,你这手伸得也太长了点。”
她把手里那块染着暗红血迹的旗角,轻轻扔进了那半杯剩下的解毒水里。
“滋啦——”
就像是烧红的铁块丢进了冷水。
那块原本被血污覆盖看不清底色的旗角,在接触到这含有高浓度银粉和冰泉水的液体瞬间,上面的血迹竟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一样,迅速褪去。
浑浊的红色散开,露出了这块布料最原本的底色。
那一抹刺眼的明黄,在油灯下缓缓浮现。
与此同时,在那层明黄色的织锦之下,一道用特殊丝线暗绣的印记,因为银水的浸泡而显露出了狰狞的真容。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