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92年,正月初一。
黑水城内外积雪未消。
寒风刺骨。
城中却弥漫着一股新生的热气。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着红纸剪出的“汉”字。
街头巷尾飘出炖肉的浓郁香气。
孩童们穿着新改的棉袄,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笑声清脆。
这是汉王军治下的第一个新年。
没有剃发令。
没有旗人作威作福。
辰时初刻。
西镇军团驻地。
张猛带着几个亲兵,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正在巡视营房。
伙房里蒸汽翻腾。
一口口大铁锅内,炖煮着大块的羊肉与萝卜,香气扑鼻。
旁边的案板上,堆满了刚刚出笼的杂粮馍馍。
士兵们排着长队,依次领取餐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得的松弛。
“旅帅!大帅来了!”
一个亲兵压低了声音惊呼。
张猛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去。
营门口,一道身影正大步走来。
来人只带着两名亲卫,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披风,雪粒落在肩头,又被他走动时抖落。
正是李信。
“末将张猛!参见大帅!”
张猛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单膝跪地,甲胄发出哗啦一声。
周围正在吃饭的,排队的士兵,全都慌忙放下手里的碗筷,齐刷刷跪倒一片。
雪地上响起一片甲叶碰撞的闷响。
“起来!都起来!”
李信挥了挥手,声音洪亮。
“今日过年!不讲这些虚礼!”
他走到一口沸腾的大锅前,随手从旁边拿起长柄铁勺,在锅里搅动几下。
翻滚的羊肉汤愈发香浓。
他舀起一勺,凑到鼻前闻了闻。
“嗯!肉烂汤浓!香!”
他又走到案板边,抓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杂粮馍馍。
双手用力,将馍馍掰成两半。
“面发得不错!很实在!”
他转过头,看向肃立在一旁的张猛。
“将士们可都吃饱?穿暖?”
“禀大帅!”
张猛挺直了腰杆。
“按照兵曹司新颁的规定!今日过年,每名士兵肉一斤!白面半斤!杂粮两斤管够!”
“新制的棉袄年前已经全部下发!营房内的炭火也保证足量!”
“好!”
李信点头,视线扫过周围那些站起来的士兵。
他们的脸上,有兴奋,有敬畏。
“兄弟们!”
李信提高了音量。
“去年血战连场!你们辛苦了!”
“今年,咱们要更拼命!”
“都给老子吃饱了!练好了!”
“开春之后,随本王东出祁连山!”
“砸碎那些清狗布下的铁索链!”
“光复我汉家河山!”
短暂的安静之后,营房内外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愿随大帅!死战到底——!”
怒吼声汇成一股洪流,震得营房顶棚的积雪簌簌落下。
李信走到一名手臂上缠着厚厚纱布的老兵面前。
“伤势如何了?”
那老兵激动得身体都在发颤,说话也有些结巴。
“禀禀大帅!医曹的军医给治得好!说骨头已经接上了!再养养就能好利索!”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保民府还给俺分了田!三十亩!就在黑水河边!是上好的水浇地!”
“等开春,俺就把婆娘娃儿都接过来垦荒!再也不用回老家受鞑子的气了!”
“好!”
李信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伤好了!就好好干!”
“杀敌立功!家里有田!这日子才有盼头!”
他又走向队列中一个面孔迥异的年轻士兵,那士兵有着畏兀儿人的深刻轮廓。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落的?”
那年轻士兵猛地挺直胸膛,用还不太流利的汉话大声回答。
“禀大帅!俺叫艾买提!是叶尔羌阿图什部的!”
“去年雪崩,是汉王军救了俺们全家!俺自愿参军!报恩!杀清狗!”
“好汉子!”
李信赞许地看着他。
“在这里好好练!把汉话学得再好些!”
“将来上了战场,多杀几个敌人,立了功!本王一样给你授田!”
“再给你娶个汉家姑娘当婆姨!生一堆娃!”
周围的士兵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艾买提那张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眼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
巳时三刻。
城西,“荣军屯”。
这里是保民府专门为那些伤残退伍的老兵设立的屯垦点。
一排排新夯起来的土坯房,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与积雪。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的炊烟。
屋前屋后,用木桩与草绳圈出了一块块田亩的轮廓,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虽然还是寒冬,已经有些闲不住的老兵,在自家的田埂边清理积雪,为开春的耕种做着准备。
李信带着陈敬之,还有两名亲卫,踏着雪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屯子。
几个正在屋前劈柴的老兵看见了他,慌忙丢下手中的斧头,就要下跪行礼。
“都免礼!”
李信快步上前,扶住其中一位只有一条手臂的老兵。
“老哥!这大冷的天!怎么还在劈柴?保民府送来的炭不够用吗?”
那独臂老兵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半天才说出话来。
“送了!送了!大帅!炭足够烧了!是是俺自己闲不住!劈点柴火好引火,也顺便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李信看了看他那空荡荡的袖管,又望向他身后那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土坯房。
“家里还有几口人?”
“就就俺一个了!”
老兵咧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沧桑。
“婆娘早就没了!唯一的娃儿也死在了清狗的屠刀下!”
“现在好了!大帅给了这间屋子!还有二十亩田!保民府还给发了种子、农具!俺一个人也能活!”
“开春就能种地!自食其力!这日子,比以前当叫花子强上万倍!”
“好!”
李信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锭,足有十两,直接塞进那老兵唯一的手里。
“拿着!过年了!去割几斤肉!再打一壶好酒!暖暖身子!”
“大帅!这!这可使不得啊!”
老兵大惊失色,慌忙想要推辞。
“拿着!”
李信的手没有松开,声音沉稳。
“这不是给你的赏赐。”
“这是本王,替那些已经战死的兄弟,给你们这些活下来的袍泽的!”
“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
“把田种好!把日子过好!也让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在下边能安心!”
老兵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那块冰冷的银锭,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许久,他才重重地点头。
“谢谢大帅!俺俺一定把田种好!多打粮食!支援前线的大军!”
李信又走向另一户人家。
门口,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老兵,正拄着拐杖,教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在雪地上写字。
地上,用一根树枝划出的字迹清晰可见。
汉。
王。
军。
“这娃叫什么名字?”
李信走到跟前,蹲下身子,与那男孩平视。
那老兵急忙要行礼,被李信摆手制止了。
“禀大帅!他叫柱子!他爹是磐石旅的弟兄!死在攻打东门缺口的那一仗了!”
老兵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柱子怯生生地抬头看着李信,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柱子上学了吗?”
李信温和地问。
“还还没呢!”
老兵连忙回答。
“保民府的官爷说了!开春之后,城里的汉学宫蒙学就要招娃儿了!不收钱!还管一顿午饭!连书本都给发!”
“好!”
李信伸手,摸了摸柱子毛茸茸的头。
“柱子!要好好学!”
“学认字!学算数!学一身的本事!”
“长大了,可以像你爹一样,当个保家卫国的好汉!”
“或者,去当个工匠,造铁甲车,造大炮!”
“也可以当个先生,教更多的娃儿认字!”
“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给鞑子当奴才!知道吗?”
柱子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但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俺要上学!俺要认字!俺不当奴才!”
李信缓缓站起身,转向身后的陈敬之。
“传我的令给保民府!”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荣军屯里,所有到了年纪的孩童!开春之后,必须全部入学!”
“一个都不能少!”
“他们上学所需的笔墨纸砚,还有冬衣鞋袜,全部由保民府拨付!务必办妥!”
“诺!”
陈敬之躬身领命。
李信的视线越过眼前这些简陋的屋舍,望向远方。
寒风中,家家户户的炊烟笔直地升向天空,汇入铅灰色的云层。
这里,就是他奋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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