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在晨雾未散时踏上那条旧路的。
麻鞋尖触到青石板的刹那,她顿住了。
三载前这里还铺着新凿的条石,她总嫌太硬硌脚,如今石缝里钻出的野蒿已漫过脚面,叶片上沾着露珠,碰一下就顺着裤管爬进踝骨,凉丝丝的,像极了当年小桃偷塞给她的薄荷糖——那股清冽仿佛还在舌尖打转,带着一丝微刺的甜意。
风从山脊滑下,拂过耳际,送来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如同细笔在纸上轻划;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又缓缓融入灰白色的晨霭中。
“阿昭姐看!”扎双髻的小姑娘从草窠里钻出来,辫梢沾着草籽,手指往石缝里一戳,“这草长得像‘问’字!上头那一横是草叶,中间一竖是茎秆,底下的口字——”她蹲下来扒开草叶,露出几根交缠的细根,“看,根须绕成小方格子!”她的声音清脆,像露水滴在瓦片上,惊起一只藏在蒿丛中的蚱蜢,振翅飞去,留下一串细微的颤音。
林昭然顺着她的指尖望去。
野蒿的茎秆笔挺如竖,叶片向两侧舒展成横,最底下的草根竟真在石缝里盘出个方方正正的“口”,整株草的轮廓,赫然是个墨笔写就的“问”。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草茎——茎上有细绒,触感微痒,像是有人用羽毛轻轻搔着记忆的神经。
草汁沾在指腹上,带着山野特有的清苦,却又混着一丝甜——像极了当年她教孩子们用野菊熬的识字汤,那味道曾弥漫在整个旧塾,暖了整个秋天。
她顺着手感往下扒,碎石簌簌落进指缝,粗糙而温润,忽然触到一团柔软的纤维。
是《梦问篇》的起句。
草根竟将竹简书帛的纹路复刻进了泥土里。
“天地何问?”四个字的草茎交缠成竹简的编绳,“草木自答”的根须则是墨痕的走向,连她当年写坏的那笔“问”字右上的小钩,都被草叶的卷尖分毫不差地摹了去——那处曾被她懊恼地圈红,如今却被自然温柔地接纳,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先生?”小姑娘见她发怔,伸手拽她衣袖,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阿婆说这草会说话,昨夜我听它念‘幼者何学’,和您教的书一模一样!”那稚嫩的声音与风中的草响交织,竟让她恍惚听见多年前课堂里的齐诵:“天地何问?草木自答;幼者何学?人心自答……”
林昭然的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她离开旧塾时,曾将未刻完的《梦问篇》残稿埋在杏树下,怕被巡城卫搜走。
此刻泥土里翻涌的,哪里是野草?
分明是那些被她揉皱的纸页、被雨水泡烂的竹简,顺着草根重新活了过来。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落叶的闷响,由远及近,惊飞了一群山雀,翅膀扑棱声划破寂静。
“昭然姑娘!”山路上传来信差的喊喝,嗓音粗粝却熟悉,“程大人的快马,说是有紧要事!”
她站起身,裙角沾了两把湿泥,黏腻地贴在小腿上。
信差翻身下马时,怀里的竹筒还带着马背上的余温,封蜡是程知微惯用的靛青,边缘压着半枚“微”字私印——他从前总笑说,这是怕她嫌字丑,故意拿印子遮丑的。
展开信笺,程知微的字迹比往日更潦草,墨点溅在“京西古道”四个字上,像滴未落的泪:“废驿墙垣生藤,纹似影问绡暗纹。夜宿闻风诵《求问诏》,凿壁无符,老卒言三年前有南荒客歇此,坐了一夜。”
林昭然的指尖在“南荒客”三个字上顿住,皮肤微微发烫。
三年前的冬夜,她为躲追捕扮作货郎,确曾在京西驿站歇过一晚。
那时她裹着破棉袄蜷在墙根,就着灶火抄《求问诏》,墨迹未干便被冻成冰碴,咯吱作响,最后只能撕了半幅衣襟包着残稿塞进墙缝。
原来她走后,那半幅衣襟上的字,竟顺着砖缝爬进了藤蔓里。
她闭眼片刻,山风穿过杏树枝桠,发出低语般的响动。
她仿佛又听见那个雪夜里,自己一边呵手搓墨,一边低声问:“这天下,真有人愿意听百姓之问吗?”
暮色漫上旧塾的杏树时,林昭然独自坐在当年的讲台上。
树影落在她膝头,斑驳晃动,像谁摊开的手掌,掌心藏着未说出的话。
“孙公公今早派人传话,”老村长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低沉如枯枝折断,“沈大人奏请废‘静心汤’,改设‘问心茶’,陛下准了。”他递来一个布包,“说是孩子们捡的,说是您留下的‘字’。”
布包解开,滚出一把草籽。
每粒草籽的纹路都像极了“问”字的笔画,有的圆,有的方,有的带着她当年写坏的小钩。
“他们说,这些草籽会自己找地方扎根。”老村长蹲下来,把草籽撒在讲台下,“您看,那边石缝里有,溪边有,连后山的悬崖上都有——您走的时候没撒种,可它们自己长出来了。”
林昭然望着被风卷走的草籽,忽然笑了。
三载前她带着一摞竹简来,怕被烧了,怕被撕了,怕被踩进泥里;三载后她空手站在这里,可那些字早已顺着草根、藤蔓、布纹、风,钻进了泥土里、石头里、人心最软的地方。
“现在,连‘我’都不必留下了。”她对着晚风轻声说,“因为路,已经开始自己走。”
夜宿旧塾时,林昭然裹着当年的旧棉被。
棉絮已薄,却仍存一丝熟悉的皂角味,那是她母亲亲手洗过的味道。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着“问”字的影子,边缘模糊,随风轻颤。
她迷迷糊糊要睡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响动,像谁在石阶上撒什么东西,又像露珠坠地的轻响。
“阿昭姐?”是小哑巴娘的声音,“您睡了么?”
她披衣出去,见小哑巴娘正蹲在石阶前,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是细灰。
“我夜里烧了张旧纸。”小哑巴娘比划着,又急得用嘴补话,“是您教我写的‘病了找谁’,烧完灰自己飘到石阶上,铺得方方正正的——您看,像不像字?”
林昭然蹲下来。
月光下,石阶上的细灰果然铺成一行小字,虽然模糊,却能辨出是“明日……”后面的字被夜风吹散了,只留下些许痕迹,像一句未尽的叮嘱。
她伸手欲触,指尖尚未落下,一阵夜风掠过,带来远处溪流的湿润气息,细灰突然簌簌而动,顺着石缝往地下钻,只留下一片极淡的痕迹——像是“迹”字的走之底。
她直起腰,望着漫山遍野的“问”字野草在晨雾里摇晃。
山风掠过,草叶沙沙作响,像极了当年孩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天地何问?草木自答;幼者何学?人心自答……”
这时她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是扎双髻的小姑娘抱着个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新摘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阿昭姐,我今早看见石阶上有灰,像字!阿婆说这是大地在记您的话,等来年春天——”
她的话被晨雾里的一声鸟鸣打断。
林昭然顺着小姑娘的手指望去,石阶上果然覆着一层细灰,非香炉余烬,非灶膛残炭,倒像是谁把千万句未说尽的“问”,磨成粉,轻轻撒在了这里。
山风又起,细灰簌簌扬起,在她眼前飘成一片薄雾,带着微温,拂过脸颊,像一次无声的拥抱。
她望着那雾,忽然想起程知微信里的话:“不是我们在种思想——是土壤自己,开始发芽。”
而此刻,连土壤里的芽,都开始自己写新的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