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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坊巷间回荡,一声声,像敲在凝滞的夜气上,余音被风卷走,又在墙角低语般复现。

国子监厚重的宫墙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墙内是墨香与沉睡的功名,墙外,一片幽深的槐林里,却亮着一丛微弱的烛火。

火光在湿冷的夜雾中微微颤抖,映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像是从地底浮起的一颗星子。

十余名士子,既有国子监的监生,也有落魄的寒门读书人,正围坐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

石面沁着夜露,触手冰凉,衣角贴着皮肤,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他们的身形在摇曳的烛光中被拉长,扭曲,投在树干与草叶上,仿佛一群渴求光明的影子,在黑暗中挣扎着伸展。

主讲之人是陈砚秋,他面容清瘦,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不灭的炭火。

他没有讲八股文的起承转合,也没有剖析经义的注疏,而是将一本王通的《中说》摊在膝上,纸页被夜风吹得微微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天下有道,圣人藏焉;天下无道,圣人彰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细针刺入耳膜,“诸位,敢问今之天下,是有道,还是无道?”

空气瞬间凝固。

夜风仿佛也停了,连槐叶的轻颤都静止。

士子们面面相觑,呼吸都放轻了,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这是一句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问话,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头顶。

一名穿着国子监服饰的年轻监生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了半晌,才用蚊蚋般的声音道:“陈先生,若说无道,岂非……岂非谤国?”

陈砚秋笑了,那笑意带着几分苍凉,嘴角牵动时,烛光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深影:“缄口不言,才是对这个天下真正的诽谤。诸君,真儒之魂,不在金殿之上歌功颂德,而在草野之间开启民智,点燃心灯。”

话音刚落,众人心中仿佛有惊雷滚过。

他们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所求的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未有人告诉他们,读书人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那声音在耳中嗡鸣,久久不散,像在胸腔里点燃了一簇火苗。

槐林对面的茶肆二楼,一扇窗户半开着。

林昭然端坐于暗处,指尖的茶水早已冰凉,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滑落时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湿痕。

她没有看那群慷慨激昂的士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长安城深处那片连绵的宫阙。

金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巨兽的鳞甲,沉默地俯视着这座城。

陈砚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投向那片黑暗的石子。

她收回目光,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用一种外人无法看懂的符号,悄然记下“槐林课时”四个字,将其正式纳入她那套精密如蛛网的“灯语”联络体系。

这,是她计划中的第一声号角。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尹裴仲禹的耳中。

听闻“国子监外,逆贼聚众讲学,妖言惑众”,他勃然大怒,当即带上一队府兵,如猛虎下山般直扑槐林。

靴底踏碎枯枝,铁甲碰撞声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扑棱棱飞向墨黑的天幕。

然而,当他气势汹汹地拨开树丛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烛火依旧,士子们却并非在密谋,而是人手一卷《孝经》,散坐于林间。

陈砚秋正温声讲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声音如溪水潺潺,拂过耳际。

士子们见到官兵,脸上虽有惊慌,但手中捧着圣人经典,腰杆也硬了几分。

纸页在指间微微发颤,却无人放下。

裴仲禹冷眼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倔强的脸,目光如刀,试图找出破绽。

可他们读的是《孝经》,讲的是“孝悌”,这是煌煌正道,是朝廷维系纲常的基石。

他找不到任何治罪的由头,最终只能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府衙,裴仲禹的怒火化为了更阴冷的对策。

他连下两道命令:“其一,国子监生,凡出入者,必须在门簿上详记时辰缘由。其二,凡监生与身份不明之寒门士子私会者,一经发现,记大过一次,通报学政。”紧接着,他又下令在槐林四周增设夜巡的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那片小小的林地围得如铁桶一般。

消息传到林昭然耳中时,她正对着一盏油灯,推演着下一步的计划。

灯焰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两簇微光,像在暗夜中燃烧的意志。

强攻已然不行,裴仲禹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

她沉思良久,在纸上写下五个字:换形,不换神。

一张新的网,在她的脑中迅速成形。

她通过“灯语”系统,向所有参与者下达了新的指令。

她设计了一套“轮讲制”,废除了固定的主讲人。

每夜,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点主讲。

今日是东城古井边,明日是南城石桥头,后日或许是西市某个废弃的祠堂。

地点每晚用暗语通知,飘忽不定,让官府的巡捕防不胜防。

她更要求讲学者背对月光或灯火,让面容永远隐于暗处,听讲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们如同一群都市中的影子,在夜幕的掩护下,传授着思想的火种。

这便是“如影授学”。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天降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长安城的青瓦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踏过屋顶。

讲学的地点临时改在了城南一座久已废弃的破庙里。

士子们浑身湿透,狼狈地挤在尚能避雨的角落,冰冷的雨水顺着破败的屋檐流下,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庙内微弱的火光。

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有人牙齿打颤,却仍紧抱着怀中的书卷。

然而,没有一个人离去,他们的眼中燃烧着比以往更炽热的火焰。

林昭然也混在人群中,她用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静静地靠在一个角落里。

湿透的布衣贴在身上,冷得像一层铁甲。

今夜的讲者声音沙哑,讲的是“民贵君轻”。

风雨声中,一名年轻的国子监生突然站起身,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先生!学生心中……心中不信那套粉饰太平的‘风仪问对’,可三月之后,春闱在即,若不以此应考,十年寒窗便付诸东流。我……我等该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头。

破庙内只剩下风雨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成冰霜。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林昭然忽然站了起来。

她没有走上前,只是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清冷而坚定,穿透了雨幕:“你可知蚕?”

众人皆是一愣,望向这个陌生的身影。

“它在吐丝之时,并不知道自己吐出的丝,最终能织成华美的锦缎。”林昭然缓缓说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触感粗糙而真实,“它只是遵从本心,将腹中之丝尽数吐出。你今日所学,并非为了明日的考场,而在于为自己存一份本心,为天地存一份真理。有此心在,哪怕只写一句真话,也胜过千百篇虚伪浮夸的锦绣文章。”

她不报姓名,不露面容,只称“无名塾师”。

话音落下,破庙内一片死寂。

那名提问的监生呆立半晌,忽然泪流满面,对着林昭然藏身的方向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学生……学生明白了!敢问先生真名,学生愿执弟子之礼!”

林昭然轻轻摇头,身形隐入更深的黑暗中:“名字会死,思想不会。”

说完,她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当她独自走在泥泞的街巷中时,冰冷的雨水浇在她身上,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四个字——“内在动机”。

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念头,这些被当权者视为“歪理邪说”的思想,正是她,以及像她一样的人,对抗这个沉闷、黑暗的时代的,最强大的武器。

三日后,一本手抄的小册子开始在国子监内部悄然流传。

册子没有名字,封皮上只画了一个淡淡的影子,监生们私下里称之为《影子课录》。

里面记录的,正是“如影授学”的讲学内容。

不久,一名监生在学政的月度策论考校中,大胆引用了课录中的一句“仁者,二人相依也,君与民相依,方为仁政”,被考官当场斥为“曲解经义,居心叵测”,卷宗被直接呈到了顺天府尹裴仲禹的案头。

裴仲禹亲自审阅了这份卷宗,又下令调阅了近期所有监生的课业。

他越看,后背的冷汗就越多。

他发现,有不下十份答卷中,都或明或暗地出现了类似的思想。

这些思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正在悄悄侵蚀着他赖以维系秩序的堤坝。

“查!”他一拍惊堂木,“给本官查!这些东西的源头,到底在哪?”

心腹师爷躬身道:“回大人,所有线索都指向西市的一家米行,可那家米行的老板和伙计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查了几天几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仲禹在堂上踱步良久,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变幻不定。

他忽然停住脚步,仿佛想起了什么,问身边的心腹:“当年……当年沈公(沈砚之)尚未入阁,还是少年时,名动长安,他最常去讲学的地方是哪里?”

心腹想了想,答道:“回大人,听闻是在城南那座破庙。”

“城南破庙……”裴仲禹喃喃自语,身体微微一晃。

他打压的,他视为洪水猛兽的,竟然是自己年轻时也曾走过、也曾向往过的路?

他的他缓缓坐下,声音冰冷如铁:“传令下去,继续严查。此非启蒙,乃乱阶之始,绝不可恕!”

几乎在裴仲禹下令的同时,林昭然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内线的密报:一名参与过听讲的监生,因畏惧裴仲禹的雷霆手段,又渴望得到“自首”的功劳,准备写下降表,向官府供出整个“影子课”的网络。

危机一触即发。

林昭然当机立断,连夜启用了最高等级的应急预案。

她下令,即刻废除所有“灯语”联络点,启用一套全新的联络方式——“书契”。

每个核心成员都持有一片摔碎的陶片的一半,只有两片陶片能够严丝合缝地拼成一个圆形,才代表对方是绝对可信的自己人。

同时,她让陈砚秋等人暂停所有集体讲学,化整为零,转为风险更低的“一对一授业”。

而她自己,则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以一个账房先生的身份,潜入了西市最大的旧书坊。

她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默默地购下了一大批价格低廉的蒙学旧书。

回到自己的据点后,她彻夜不眠,用特制的淡墨,在那些书本的页脚或字里行间,用蝇头小楷写下各种“启思批语”。

譬如,在“君君臣臣”旁,她会注上“此处可反问:若君不君,则臣当如何?”;在一段史论后,她会批下“此句或有他解,可参《东观汉记》某卷”。

这些夹带着“私货”的旧书,被她通过各种渠道,再次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国子监监生们的手中。

如春日细雨,润物无声,却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思想的土壤。

当晚,紫宸殿侧阁,烛火通明。

内阁首辅沈砚之摒退了所有下人,独自立于窗前。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本收缴上来的《影子课录》。

烛光映照着他俊逸而冷峻的侧脸,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一言不发。

良久,他提起御赐的紫毫笔,在那册子的页眉上,写下了六个字。

“此非乱言,乃遗音。”

那是百年前,本朝一位因倡导启蒙而获罪的大儒,临刑前说过的遗言。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沉沉的长安夜空。

城中的万家灯火,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昭然……昭然……这名字,倒真是应了当下的时势。”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夜风,吹动了他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翻开的一角,赫然露出了标题:“关于重议私设蒙馆之禁的复议奏疏”。

沈砚之放下手中的《影子课录》,眸光深邃如渊。

“林昭?你可知,我年轻之时,也曾想过……要亲手打破这帷幕。”

帷幕,如今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风,正从那道缝隙中,呼啸而入。

夜更深了。

林昭然刚刚送走最后一名传递消息的信使,正准备熄灯歇下。

一阵极轻、却极有规律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三长两短,是她安插在国子监最深处的一名眼线的紧急信号。

她心中一凛,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门缝下塞着一张小小的纸卷。

她迅速展开纸卷,上面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句用暗语写就的短讯,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示出写信人极度的紧张。

她看着纸条,瞳孔骤然收缩。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面对的战场是人心,是朝堂,却忽略了那个最古老、也最安静的地方。

那张纸条,将她的目光引向了国子监内一处平日里绝不会有人在夜间踏足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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