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秦当归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门外站着的是县里药材公司的司机小刘，满头大汗，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秦老师，可算找到您了！这是省城科技出版社的张编辑托我捎来的，说是急事，让您务必尽快看看！”小刘把包塞给当归，喘着气说。
当归道了谢，关上门，心里有些纳闷。他和省城的出版社素无往来。
打开帆布包，里面是几盒印刷精美的空白录像带，还有一封厚厚的信。
信是出版社编辑张建国写的，措辞客气但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劲儿。信里说，他们社里有人偶然看到了秦当归录制的那套《秦氏火针疗法实录》的录像带（是用当归托关系从电视台借来的老旧设备拍的，画面粗糙，声音杂音很大），认为其中介绍的火针技术具有“较高的实用价值和推广意义”，打算正式出版发行，面向全国医疗卫生系统进行推广。但编辑部初审后，认为录像带中的部分内容“表述不够科学，带有封建文化残余”，需要按照信后附的“修改意见”进行“必要的修订和重录”后，才能进入下一步流程。
当归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看那几页修改意见。
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地划着：所有“任脉”、“督脉”、“经络”等词必须改为“躯干前正中线”、“躯干后正中线”、“神经血管束分布带”；“得气”要改成“针感传导”；“泻法”、“补法”要改成“抑制性刺激”、“兴奋性刺激”；甚至“阴阳平衡”这个词都被圈出来，旁边批注：“建议改为‘机体内部动态调节机制’”。
更离谱的是，对于火针操作中要求“凝神静气”、“意守针尖”的提示，批注是：“此属唯心神论，建议删除，改为强调操作规范化和无菌观念”。
当归看着这些批改，一股火直冲脑门。这哪是修改，这是要把中医的魂儿给抽掉啊！
他来自未来，深知中医理论体系的价值，这种简单粗暴的“科学化”阉割，让他无法接受。
他拿着信纸去找秦白术。白术刚练完晨功，正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擦拭他那套宝贝银针，动作一丝不苟，带着点强迫症式的认真。
“白术，你看这事弄的！”当归把信递过去，语气里带着不满，“这出版社想出版咱们的录像，可这改的都是啥？任脉变躯干中线？这还能叫中医吗？”
白术接过信，看得很慢，眉头微微蹙着。他没有像当归那样激动，只是反复看了几遍那几条修改意见，然后放下信，拿起一根三棱火针，对着初升的太阳看了看针尖，缓缓地说：“当归，你说，咱录这玩意儿，图啥？”
“图啥？还不是想让更多人学会火针，治病救人啊！”当归脱口而出。
“那不就结了。”白术把针放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当归，“现在有人愿意让更多人看到，这是好事。规矩是人家定的，想在人家地盘上办事，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只要针扎进去的道理没变，叫任脉还是叫中线，有啥要紧？病人觉得有效，才是真章。”
当归一愣，没想到白术是这个态度。他习惯了现代社会的学术争论和坚持己见，一时难以适应这种为了“办事”而做出的妥协。但仔细一想，白术说的有道理。这个年代，很多东西不能硬碰硬。
经过： 出版社给的期限很紧。当归虽然心里别扭，但还是开始着手修改讲稿。他试图在“科学术语”和中医原理之间找到平衡点，改得磕磕绊绊，非常痛苦。
有些地方他实在绕不过去，比如“得气”，解释成“针感传导”总觉得差点意思，无法传达那种医患之间的气机交流。
白术看着当归纠结的样子，没说什么。第二天，他让当归把原始录像和讲稿都拿给他。
接下来几天，白术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台小小的录像机反复看，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当归有些担心，不知道白术要干什么。
几天后，白术把当归叫过来，递给他一份重新整理的讲稿。“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当归接过稿子，惊讶地发现白术并没有完全照搬出版社的意见。他把“任脉”改成了“躯干前正中线（传统中医称为任脉）”，把“得气”改成了“针感传导（亦即传统所说的‘得气’）”。
对于操作要领，他删掉了“意守针尖”等听起来玄乎的词，但增加了非常具体的操作细节描述，比如“持针手腕需稳定，进针瞬间呼吸要平稳，注意力集中于针尖与皮肤的接触点”，并强调“此乃保证操作精准、减少患者痛苦的关键”。
整个讲稿语言朴实，甚至有点土气，但把火针操作的核心理念和技术要点，用一种既能通过审查、又不失中医本色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白术，你这改得好啊！”当归由衷赞叹，“既符合了要求，又没丢掉根本。”
白术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咱就是个赤脚医生，说人话，办实事。那些虚头巴脑的名词，能说清楚道理就行。来吧，按这个，重录。”
重录的过程也不轻松。当归面对镜头还是有些紧张，语言不够生活化。
反倒是白术，虽然没怎么见过录像机，但一旦开始讲解火针，那种发自内心的熟稔和自信就流露出来。
他拿过主讲的位置，一边操作，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解，时不时还穿插一两个临床上遇到的实际病例，讲得生动形象，就像平时带徒弟一样。
当归在一旁做助手，配合演示。这次录制的效果，反而比当归第一次照本宣科要好得多。
录像带和修改后的讲稿寄回出版社后，很快得到了回复。编辑张建国亲自打来了电话，语气热情了许多：“秦白术同志，秦当归同志，你们修改的版本非常好！既体现了科学的严谨性，又保留了实用的民间特色，特别是增加的那些临床实例，非常宝贵！社里领导看了很满意，一致通过，决定尽快出版发行！”
出版社认可修改版，录像带《火针疗法实用技术》顺利出版，大受欢迎，引发不同年龄层医者不同评价。
一天，诊所来了位特殊的病人——一位因脑震荡后遗症导致语言中枢受损、只能说零星外语单词的归国华侨，伴有顽固性头痛。
西医效果不佳。家属慕名而来，但沟通成了大问题。
当归试图通过传统“望闻问切”中的“问”来获取信息，障碍重重。
正当当归犯难时，白术示意他让开。
白术没有试图询问，而是直接让病人躺下，然后对家属和在一旁学习的年轻西学中医生说：“我们现在检查一下‘躯干前正中线’和‘躯干后正中线’的敏感点。”他用的完全是录像带里的“标准化”术语。 他一边用熟练的手法循按病人的任督二脉（他心中仍是此念），一边用修改后的术语平静地解释：“看，这里，‘躯干前正中线中段’（实指膻中穴）按之陷下，说明宗气不畅；‘躯干后正中线上三分之一’（实指大椎穴）周围肌肉僵硬，必有瘀阻。结合头痛部位，应在‘颅侧神经分布带’（实指少阳经）进行疏导。”
那位年轻的西学中医生听得连连点头，觉得白术老师讲得“科学又直观”。而病人家属虽然听不懂深奥医理，但觉得这位老医生术语专业，手法沉稳，莫名安心。
更神奇的是，白术避开了复杂的语言交流，直接基于他心中传统的经络辨证选穴施针，几针下去，病人的头痛明显缓解，甚至含糊地说了个“Good...”。
事后，年轻医生兴奋地对当归说：“秦老师，白术老师太厉害了！用这套新术语，直接把中医理论和现代解剖生理学打通了，让我这种西医背景的人一下子就看懂了辨证思路！”
当归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他意识到，白术这种“旧酒装新瓶”的智慧，不仅是为了通过审查，在这种特殊情境下，竟成了跨越语言和文化障碍、有效沟通并实施治疗的桥梁。术语的“妥协”，反而在特定场合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实用性。
当归对术语之争有了新的认识。实用性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之一，在不同的语境下，不同的表达方式各有其价值。核心的医术是“体”，表达术语是“用”，只要“体”不变，“用”不妨灵活些，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治病救人。这次经历，让他对“传承”与“变通”有了更辩证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