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初冬，佛子岭水库建设工地上，朔风凛冽，卷起漫天黄尘。
开凿泄洪洞的工段，更是粉尘弥漫，即使戴着简陋的纱布口罩，工人们干上半天活，鼻孔里、眉毛上也都结了一层灰黄色的“霜”，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天晌午，维修班的张石头，一个平日里壮得像头牯牛、嗓门洪亮的汉子，正抡着大锤砸一块顽石，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弯下腰，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最后“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带着暗红血丝的浓痰，溅在冰冷的岩石上，触目惊心！
“石头！你咋了？！”旁边的工友老李吓得脸都白了，赶紧丢下工具扶住他。
“没…没事…轻伤不下火线！”张石头喘着粗气，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呼呼作响，摆摆手想继续干活，可刚直起腰，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这次咳出的痰里，血丝更多了。
“不行！这哪是没事！快！快送卫生室！”老李不由分说，和几个工友架起张石头就往工地卫生室跑。
卫生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味，省城派来的年轻西医刘明远大夫，戴着听诊器，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仔细检查了张石头的情况，又看了看他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灰的手，面色凝重。
“张石头同志，”刘大夫摘下听诊器，语气严肃，“你这是典型的矽肺病早期症状！咳血，胸闷，气促！都是长期吸入大量石粉（二氧化硅粉尘）引起的肺部损伤！这种病，一旦得了，很难治好，只会越来越重！”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
张石头脸色煞白：“刘…刘大夫，那…那咋办？俺才三十出头，家里还有老娘孩子要养活啊！”
刘明远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目前西医没有特效药。关键在预防！第一，必须佩戴合格的防尘口罩！你们现在戴的这种纱布口罩，根本挡不住那么细的石粉！”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宣传画，“看，要像这样，用特制的滤芯口罩！第二，工作环境要改善，加强通风，最好能洒水降尘！第三，定期轮换岗位，减少在高粉尘环境暴露的时间！第四，定期拍胸片检查！这是最科学、最有效的办法！”
工友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难色。老李嘟囔着：“刘大夫，您说的这些…口罩，咱见都没见过，上哪弄去？通风？那洞里打炮眼，灰能不大吗？轮岗？咱就这些人，活催得紧，咋轮？拍片…那得去县城大医院吧？多耽误工夫…”
“同志！”刘明远提高了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的急切，“这是为了你们的健康！矽肺病不可逆！现在不重视，以后咳血、喘不上气，甚至活活憋死，后悔就晚了！科学防护必须严格执行！这是命令！”
他拿出纸笔，开始写报告，要求指挥部立刻采购专业防尘设备，并建议将张石头调离粉尘岗位。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工地上传开。
恐慌和忧虑笼罩着开山工们。
谁不怕死？谁不怕咳血？
可刘大夫说的那些“科学办法”，听起来美好，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专业口罩？指挥部说正在联系，不知猴年马月能到。
改善环境？洒水降尘在干燥寒冷的冬季效果有限，洞里通风更是难题。
调岗？僧多粥少。
一时间，工地上人心浮动，咳嗽声似乎都更密集了。
白术和当归也听说了这事。
两人来到卫生室看望张石头。
张石头躺在简易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看到白术和当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秦助理，小秦大夫…俺…俺这身子骨，怕是不中用了…”
在那个年代，能治好人就是大夫…顺其自然的，当归做了助理，白术成了小大夫。
白术坐在床边，大手拍了拍张石头的肩膀，沉声道：“石头，别瞎想！天无绝人之路！西医有西医的法子，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不是吃素的！”
他转头看向当归，“当归，你怎么看？”
当归眉头微蹙，仔细观察着张石头的面色（晦暗无华）、舌苔（厚腻微黄）、呼吸（浅促，吸气困难），又伸手搭上他的脉搏（沉细涩，右寸尤弱）。
他沉声道：“石头哥这病，西医叫矽肺，中医看来，是‘金石燥毒’长期侵袭肺络，耗伤肺气肺阴，导致肺失宣降，气滞血瘀，痰瘀互结。肺为娇脏，主气司呼吸，如今被粉尘浊邪壅塞，如同河道被泥沙淤堵，水流自然不畅，甚至泛滥成灾（咳血）。”
“那…大夫，还有救吗？”张石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救，不敢说立竿见影断根，”当归坦诚道，“但缓解症状，阻止恶化，强身固本，办法是有的！关键在于‘通’和‘养’！通肺络，化痰瘀，养肺气，滋肺阴！光靠远离粉尘和戴口罩，是堵住源头，但已经侵入体内的‘燥毒’和损伤的肺络，需要内调外养来化解和修复！”
“说得好！”白术点头，“怎么个内调外养法？”
当归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想到了在剿匪时，跟当地瑶族老药医学到的一些法子。瑶医对付山瘴雾气伤肺，有独到之处。他们特别重视‘导引呼吸’，配合草药熏蒸和推拿，能涤荡肺腑浊气。”
“我们可以结合中医的经络理论和瑶医的导引术，创一套适合咱们工人的‘导引呼吸法’！再辅以针灸推拿，宣通肺气，化痰散结，内服汤药，益气养阴！”
“导引呼吸？”刘明远写完报告，正好听到，忍不住走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秦助理，我理解你想帮助工人的心情。但矽肺病是粉尘造成的器质性损伤！是物理性的！什么导引呼吸、针灸推拿，能改变肺部纤维化吗？这是不科学的！预防，还得靠严格的防护措施和医学监测！你们这些…土办法，可能会耽误病情！”
他语气带着西医固有的对传统医学的优越感。
这话让白术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站起身，直视着刘明远：“刘大夫，科学防护很重要，我们支持！但你说土办法没用？我秦白术第一个不服！”
白术顿了顿，“在朝鲜战场，缺医少药，就是靠当归的‘土办法’，用艾灸救回多少冻僵战士的腿脚！用火针止住多少大出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工棚里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一边是代表着“科学”和“现代”的省城专家，一边是屡创奇迹却带着“土气”的秦工和小白术大夫。
工人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都没底。
当归看着刘明远，眼神平静却坚定：“刘大夫，您说的器质性损伤，西医目前确实没有逆转的办法。但中医、瑶医的着眼点不同。我们不强求逆转纤维化，而是着眼于改善症状，提高身体抵抗力和自愈能力，延缓疾病进展，让病人活得更有质量！”
“‘导引呼吸’看似简单，但通过特定的呼吸吐纳方式，配合肢体动作，可以最大程度地锻炼呼吸肌，增加肺活量，促进气血循环，帮助排出肺内沉积的细微粉尘浊气！这是‘疏’！针灸推拿是‘通’！汤药是‘养’！三者结合，标本兼治！科学不科学，让疗效说话！”
“让疗效说话？”刘明远推了推眼镜，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好！怎么个说法？”
当归目光扫过卫生室里另外几个也经常咳嗽、胸闷的工人：“这里还有几位工友，症状比石头哥轻些。我们打个赌如何？”
“请刘大夫您用您认为最科学的方法指导他们防护。我和白术，用我们这套‘导引呼吸+针灸推拿’的方法，再选三位症状相似的工友进行治疗。以半个月为期。我们比一比：第一，症状改善情况（咳嗽频率、痰量、咳血、胸闷气短程度）；第二，身体感觉和精神状态；第三，半个月后，请您再给他们听听诊，看看呼吸音变化！如何？”
这个提议既大胆又务实。
刘明远愣了一下，看着当归自信的眼神和工人们期盼的目光，他咬了咬牙：“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导引呼吸’能导引出什么名堂！不过，张石头情况重，必须按我的方案，调离岗位，观察用药！”
“同意！”白术和当归异口同声。
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赌治疗”在佛子岭工地拉开了序幕。
刘明远这边：他严格督促选中的三位工人（王铁柱、赵大勇、孙有福）尽可能佩戴多层纱布口罩，反复强调远离粉尘，安排他们多休息，并给了一些止咳化痰的西药片。他每天记录他们的症状，定期听诊。
白术和当归这边：他们选中的三位工人（李根生、吴绪方、周小山）则开始了全新的“疗程”。
清晨，工地空旷避风处：
当归身穿单衣，迎着凛冽的寒风，亲自示范瑶医结合中医改良的“导引呼吸法”：
龟息纳清：双脚与肩同宽，舌抵上腭，双目微闭。
吸气时，想象将天地间最纯净的清冷之气，如长鲸吸水，从鼻腔缓缓吸入，直沉丹田（小腹鼓起），同时双臂如抱圆球，缓缓上举至头顶，仿佛将清气纳入胸中。
动作极慢，吸气绵长深细。
虎啸排浊：呼气时，张开嘴，发出低沉有力的“哈——”声（模仿虎啸山林，震动胸腔），想象将肺中所有的浊气、粉尘、病气全部强力呼出。
同时双臂如推山岳，缓缓下压至腹部，小腹内收。
呼气要尽，务求彻底。
青龙摆尾：配合呼吸，身体如游龙般左右轻柔旋转，带动脊柱和肋间肌活动，疏通足少阳胆经和足厥阴肝经（肝胆主疏泄，调畅气机）。
白鹤亮翅：吸气上举时，单腿独立（交替），另一腿后抬，如白鹤展翅，锻炼平衡，强健肺气（肺主魄，魄力需定力支撑）。
当归一边做，一边讲解要领：“吸气要深、细、匀、长，像把清气送到肚子最底下！呼气要慢、尽、稳、有力，像把身体里的脏东西、灰土渣子都吼出去！动作要配合呼吸，不急不躁，心要静！”
李根生等人开始学得笨拙，要么呼吸短促，要么动作僵硬，惹得旁边看热闹的工人哈哈大笑。
但当归耐心十足，一遍遍示范、纠正。
白术则在一旁，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动作和呼吸节奏，不时出声指点：
“根生，气沉下去！别光用胸口喘！”
“绪方，呼气要出声！别憋着！浊气要排尽！”
“小山，转腰时吸气，回正时呼气！对！”
午后，温暖的工棚内：
针对不同症状，白术和当归施展针灸推拿：
对于咳嗽痰多的李根生：当归取穴肺俞、脾俞（健脾化痰）、丰隆（化痰要穴）、列缺（通肺络），用毫针行平补平泻法。
白术则用掌根推揉其背部膀胱经（肺俞至脾俞一线），配合点按天突、膻中穴，助其排痰。
对于胸闷气短的吴绪方：白术主攻，取穴膻中、内关（宽胸理气）、足三里（补气），用艾条温和灸。
当归则用推拿中的“开胸顺气法”，双掌分推其前胸肋骨间隙，配合点揉云门、中府穴。
对于只是偶咳、但感觉呼吸不畅的周小山：当归教他加强“导引呼吸”中的“龟息纳清”，重点练习深长吸气。
白术则为其推拿手臂上的肺经（从云门穴推至少商穴），疏通经络。
傍晚，休息时间：
当归端来熬好的汤药。
药方以玉屏风散（黄芪、白术、防风）为基础益气固表，加上沙参、麦冬滋养肺阴，浙贝母、桔梗化痰止咳，丹参活血化瘀通肺络。
药味甘中带苦，工人们捏着鼻子灌下去。
起初几天，变化不大。
刘明远记录的“科学组”三位工人，因为注意了些防护，咳嗽似乎略减，但胸闷感依旧。
而白术当归这边的“传统组”，练“导引呼吸”累得够呛，扎针推拿也酸酸胀胀，喝药更是苦不堪言。
有人开始嘀咕：“这法子行不行啊？净遭罪了…”
白术和当归不为所动，严格要求，耐心鼓励。
当归更是以身作则，每天雷打不动带着大家晨练，寒风里练得额头冒汗。
转机出现在第七天：
早上练“虎啸排浊”时，吴绪方用力一“哈——”，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前所未有的通畅！
仿佛堵了很久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
他惊喜地叫道：“哎！通了！我这心口…松快了！”
紧接着，李根生咳出一大口浓痰后，明显感觉嗓子眼利索多了，咳嗽的频率真减少了！
连症状最轻的周小山也说：“怪了，以前总觉得气不够用，现在练完这一套，感觉能多吸进好些气！干活都有劲儿了！”
反观刘明远那边的三位，虽然也吃着药片，但咳嗽、胸闷改善甚微。
王铁柱私下抱怨：“那药片吃了跟没吃一样，该咳还是咳，该闷还是闷。看人家根生他们，练得红光满面的…”
光阴似箭，半个月期限到了。
卫生室里挤满了人，工人们都想看看结果。刘明远脸色严肃，拿着听诊器和记录本。
他先检查了自己负责的三人：
咳嗽频率略降（约10%），痰量变化不大，胸闷感依旧。
听诊：呼吸音依旧粗糙，甚至有人的肺底出现了轻微的湿罗音（炎症或分泌物增加）！
三人精神状态一般，愁眉苦脸。
接着检查白术当归组的三人：
李根生：咳嗽频率减少60%以上！痰量明显减少，且由浓黄变稀白。自述胸闷消失。
听诊：呼吸音较前清晰，干啰音显着减轻！
吴绪方：基本不再咳嗽。胸闷气短感消失！自述“像换了副新肺”。
听诊：呼吸音平稳有力！
周小山：偶咳消失。感觉呼吸顺畅，耐力增强。
听诊：一切正常！
高下立判！
工棚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张石头激动地抓住当归的手：“小白术大夫！秦助理！这法子真神了！俺…俺也要学！俺也想好！”
刘明远站在一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拿着听诊器，反复听着李根生和吴绪方的肺部，脸上的怀疑逐渐被震惊取代。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摘下听诊器，走到白术和当归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助理，白术同志！”刘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充满了真诚的敬佩，“我…我为之前的偏见和轻视，向你们道歉！是我太狭隘，太迷信所谓的‘现代科学’了！你们的‘导引呼吸法’配合针灸推拿，效果…效果是实实在在的！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其中的科学道理…到底是什么？”刘明远谦虚请教。
白术和当归相视一笑。
白术扶起刘明远：“刘大夫，快别这样！都是为了工人兄弟好！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当归诚恳地说道：“刘大夫，您说的科学防护是根本，是堵住源头，非常重要！我们的方法，是治理‘内涝’，是修复‘河道’，是增强‘堤坝’（身体抵抗力）！两者结合，才是标本兼治！至于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和外面练习呼吸的工人，“导引呼吸，深长细匀，能最大程度锻炼膈肌和肋间肌，增加肺活量和通气效率，促进肺部血液循环，有助于清除沉积的细微粉尘和代谢废物。这符合生理学。”
“针灸推拿，刺激穴位经络，调节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改善局部血液循环，缓解支气管痉挛，化痰止咳。”
“汤药扶正祛邪，整体调理。瑶医的智慧，给了我们呼吸吐纳的钥匙，中医的理论，提供了整体调理的框架。这，就是我们的‘科学’！”
刘明远听得眼睛发亮，激动地抓住当归的手：“秦同志！你说得太好了！实践出真知！我请求…请求加入你们的研究！我们一起，把这套‘导引呼吸法’完善起来！配上科学的防护措施，形成一套完整的矽肺预防和早期干预方案！上报指挥部，推广到所有高粉尘工地！你们看行不行？”
“太好了！”白术大手一拍，豪爽地笑道，“刘大夫是科班出身，记录数据、整理方案肯定比我们强！咱们这就叫…中西结合，土洋并举，为工人兄弟的健康保驾护航！”
很快，一套图文并茂（刘明远绘制解剖示意图，当归标注经络穴位）、通俗易懂的《佛子岭导引呼吸防尘肺操》诞生了。
由当归和刘明远共同讲解，白术带头练习，在工地上迅速推广开来。
清晨和工间休息时，工地上响起一片深沉有力的“哈——哈——”呼气声，配合着舒展的动作，形成了一道独特而充满生命力的风景线。
虽然粉尘依旧存在，但工人们感觉呼吸顺畅了，咳嗽少了，精神头足了，对矽肺的恐惧也大大减轻。
看着工人们认真练习的身影，白术对当归低声道：“哥，你这瑶医的法子，配上咱老祖宗的针药，还真管用！这‘导引’二字，导的是清气，引的是生机啊！”
当归望着远方开山的烟尘，目光深邃：“是啊，白术。尘埃落定见真章。守护这一口清气，就是守护千万工人兄弟的命脉。这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