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外，墨蓝色的天际终于彻底被一种浑浊的灰白色取代，宣告着漫长冬夜的终结。
稀薄的晨光透过缝隙，吝啬地洒入棚内，驱散了些许黑暗，却带不来多少暖意。
背对背坐着的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微微动了一下。
衣摆相触的那一小片布料，已经被彼此的体温烘得微温，甚至有些潮润。
这微不足道的连接，在寂静寒冷的后半夜，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锚点。
此刻天光既明，那点触碰便显得突兀起来。
池小橙率先僵硬地向前倾身，拉开了距离。
后背离开墙壁的瞬间，冰冷的空气立刻贴了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哈尔也几乎同时动了，毯子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那个紧绷的、试图从噩梦和共感中隔绝出来的茧似乎松动了一些。
尴尬像冰冷的雾气，在晨光中弥漫开来。
昨晚那场同步的惊惧、那些不堪的呓语、那双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她的浅金色眼睛，以及最后这近乎相依的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堆积在两人之间，沉重得让人不知如何开口。
池小橙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干涩：“……天亮了。”
“嗯。”身后传来哈尔低低的回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他的发色在渐亮的光线里，是一种近乎鸦羽的纯黑，沉甸甸地压在他额前，更添了几分阴郁。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棚屋外开始传来难民们起身活动的细微声响——咳嗽声、低语声、孩童惺忪的哭闹声。
生活的轨迹在继续，迫使他们也必须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中走出来。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池小橙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
她没回头，径直走向棚屋角落那个简陋的储物区，更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储物区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些苏菲之前带来的根茎类蔬菜，看起来干巴巴的；一小袋燕麦；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还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个随身携带、已经有些磨损的背包上。
穿越时里面的一些小东西还在，包括一小包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她从原世界带来的调味料。
那是她之前藏起来的“私货”，本想在最难熬的时候给自己一点慰藉，其中就有几颗干瘪但颜色依旧鲜红的辣椒。
一个念头，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以及一种想要用强烈的、现实的刺激来覆盖掉昨夜那些超自然恐怖的迫切，突然冒了出来。
“……我们煮点热的东西吃吧。”她转过身，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天气太冷了。”
哈尔已经坐了起来，毯子依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他那头黑发让他看起来脸色更加苍白。
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在评估她这个提议背后是否藏着其他意图。
池小橙避开他的视线，开始动手：“我看有些土豆和萝卜，也许……可以试试我们那边的吃法。”
她开始翻找可以当锅用的容器，最终找到一个边缘有点磕碰的厚铁锅。
她没有具体解释“那边的吃法”是什么，哈尔也没问。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用一把小刀笨拙地削着土豆皮，把萝卜切成大小不一的块状。
当她拿出那包调味料，特别是捏碎那几颗干辣椒时，一股陌生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哈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依旧没出声。
棚屋没有像样的灶台，只有一个简单的石砌火塘，里面堆着冰冷的灰烬。
池小橙尝试生火，但那些半湿的木柴只冒出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火苗却迟迟不见升起。
“啧。”一声不耐烦的咂舌从身后传来。
池小橙回头，看见哈尔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了火塘边。
他依旧裹着那条灰扑扑的毯子，脸色难看，但还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在空中极其轻微地划了一下——没有任何咒语，也没有以往那种绚丽的魔法光芒，只有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
“噗”的一声轻响，火塘里的木柴终于勉强燃起了小小的、摇曳不定的火苗。
哈尔立刻收回了手，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被他快速藏进了毯子里。
他的发色似乎因为这极微小的魔力消耗，更黑沉了。
“谢谢。”池小橙低声道。
哈尔没理她，转身走回地铺坐下，重新把自己裹紧，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池小橙把铁锅架在微弱的火苗上，加入积雪融化烧开的水，然后把土豆块、萝卜块一股脑倒了进去。
她没有熬汤的底料，只能凭着记忆，加入盐和一些简单的香料，最后，犹豫了一下，将捏碎的辣椒也撒了进去。
滚水很快翻腾起来，带着辣味的蒸汽弥漫开，给冰冷的棚屋增添了一丝诡异的“生机”。
食物的香气吸引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孩童。他们扒在棚屋门口，好奇地往里张望。
“姐姐，你在煮什么？好奇怪的味道。”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吸着鼻子问。
“是……是一种汤，来自很远的地方。”池小橙有些尴尬地解释。这锅“火锅”实在过于简陋寒酸。
汤在翻滚，看起来似乎可以吃了。
池小橙用木勺舀了一点，吹了吹，正想尝尝咸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哈尔依旧背对着她，肩膀单薄地耸着。
她顿了顿，盛了一碗，走到他身边。
“吃点热的吧。”她把碗递过去。
哈尔慢吞吞地转过头，黑色的发丝滑过他光洁的额头。
他看了一眼碗里颜色浑浊、飘着可疑红色颗粒的汤，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怀疑。
“毒不死你。”池小橙没什么好气地说，把碗又往前递了递。
哈尔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实在太冷，或许是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场面，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碗。
他的手指冰凉，碰到池小橙的手时，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盯着那碗汤，像是面对什么危险的魔法药剂，然后极其谨慎地喝了一小口。
下一秒——
“咳！咳咳咳——！”
哈尔猛地呛咳起来，整张脸瞬间涨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那沉郁的黑色头发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褪成了某种明亮的、带着怒意的金棕色！
他丢开碗，汤洒了一地，然后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眼泪都飙了出来。
“水……！”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原本苍白的脸此刻红得像煮熟的虾。
池小橙愣住了，这才猛地想起，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可能根本没有“辣椒”这种东西！
她手忙脚乱地找到水囊，递过去。
哈尔一把夺过，仰头狂灌，冰冷的水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流下来，打湿了衣领。
他喝得太急，又引来一阵咳嗽。
门口围观的两个孩童看到平日里总是优雅又可怕的魔法师叔叔如此狼狈的模样，先是呆住，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又立刻害怕地捂住了嘴。
这笑声却像点燃了炸药桶。
哈尔猛地放下水囊，重重地拍在身旁一个充当桌子的木箱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的头发颜色因为愤怒而变得更加耀眼，几乎成了亮橙色。
“不准笑！”他低吼，声音还带着呛咳后的沙哑，但威慑力十足。
孩童们吓得一哆嗦，立刻噤声，小脸发白。
池小橙看着这一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她正想开口缓和气氛，却看见哈尔发泄完怒气后，目光扫过火塘边——那里放着池小橙之前想给自己煎蛋，仅有的两个鸡蛋，却失败了的产物，一块边缘焦黑、形状扭曲的煎蛋。
他抿了抿依旧泛红的唇，突然快步走过去，极其自然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块焦黑的煎蛋，看也没看，迅速塞进了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
动作快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
然后，他恶狠狠地瞪了池小橙和门口的孩子一眼，顶着那头明亮的橙发，重新裹紧毯子，面朝墙壁躺下，用后背对着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写满“莫挨老子”的背影。
池小橙：“……”
孩童们：“……”
棚屋里只剩下铁锅中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以及空气里尚未散去的、带着一丝尴尬和一丝滑稽的辛辣气息。
池小橙看着哈尔那个仿佛在生闷气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洒落的汤和空了的碗，最终目光落在那火塘边，原本放焦煎蛋现在已空空如也的地方。
她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勺子，搅了搅锅里红彤彤的汤。
所以，这顿笨拙的、跨时代的晚餐，最终以魔法师被辣椒打败，并且……偷偷吃掉了她失败的煎蛋告终？
这算怎么回事？
池小橙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
嗯，是久违的、刺激的味道，带着一点粗糙的暖意。
她看着那个连后脑勺都写着不爽的背影，心里那团因为昨夜噩梦和共感而紧绷的乱麻，似乎被这荒谬又带着点烟火气的一幕，悄悄冲开了一个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