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温被夜幕吞噬，寒意如同潮水般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比前几夜更加刺骨。
东面庇护所方向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早已被风声取代，更衬得城堡废墟死寂而冰冷。
池小橙蜷缩在简陋的棚屋角落，身上盖着那条薄薄的、似乎永远也焐不热的毯子。
白日里在庇护所看到的景象，像一幅过于明亮的画，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与周遭的黑暗寒冷形成残酷的对比。
苏菲被孩子们环绕的温暖画面，反而加深了她心底那份无处安放的孤寂。
她正试图通过回忆现代社会的取暖小技巧来分散注意力，比如想着如果能有一杯热水、一个暖水袋该多好，却被一阵压抑的、从废墟深处传来的细微声响打断了思绪。
那声音很轻，像是牙齿死死咬在一起才能抑制住的呻吟，又像是某种坚硬物体摩擦过粗糙石面的涩响，断断续续，夹杂着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是哈尔。
池小橙的心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坐起身，侧耳倾听。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哈尔通常藏身的那片最为幽暗的断墙之后。
她想起白天一直没见到他，连苏菲庇护所竣工这样的事他都没露面。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掀开毯子，裹紧单薄的外衣，借着惨淡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摸去。
越靠近，那压抑的痛苦声息就越发清晰。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极淡的、类似石头粉末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
她绕过一堆坍塌的梁柱，看到了他。
哈尔背靠着一面残破的墙壁，蜷缩在阴影里。
月光勉强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他低着头，银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右手臂——那条曾经为了保护孩子们而被萨利曼残魂再度石化、至今仍残留着诅咒斑纹的手臂，正被他用左手死死地按在胸前，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池小橙走近了些，才看清他的状况。
那条右臂，从手肘到指尖，原本只是浅灰色的石化斑纹，此刻在低温下，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冻透的青石板般的深灰色，斑纹边缘似乎还在微微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而他按住右臂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猛地抬起头。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那双总是变幻着颜色的眼睛，此刻是一种近乎浑浊的暗灰色，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尖锐的痛苦，以及一丝被撞见狼狈后的恼怒。
“谁让你过来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斥责意味，但尾音却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仿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剧痛而扭曲了一下，让他不得不再次咬紧牙关，将一声闷哼压回喉咙。
池小橙没有被他恶劣的态度吓退。
她看着他那条明显不正常的右臂，看着他在寒冷中痛苦挣扎的样子，白天那些自怜自艾的情绪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担忧所取代。
他们是一样的，都是被遗留在这片冰冷废墟里的、带着满身伤痕的人。
“你的手……是因为冷吗？”她轻声问，向前又迈了一小步。
哈尔想开口讽刺，但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石化残留的脉络窜上来，让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身体蜷缩得更紧。“……不关你事。”
他几乎是挤出了这几个字，试图用冷漠筑起围墙。
池小橙却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离得近了，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从他右臂散发出的那股不正常的寒气，甚至能看到他手臂皮肤上凝结的细微霜晶。
她想起以前在网上偶尔看到的，关于风湿骨痛或是旧伤在阴冷天气复发的科普。
虽然哈尔这情况显然更诡异，但原理或许类似？
她没有专业的按摩知识，但基本的缓解思路还是有的——促进血液循环，驱散寒气。
“你别动，”她说着，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轻轻覆在他紧紧按住右臂的左手上。
他的手指冰冷得像铁，而隔着他的手，她都能感觉到下面那条手臂硬得像真正的石头。
哈尔身体一僵，似乎想甩开她，但剧痛让他一时失去了力气。
池小橙没有理会他的僵硬，回忆着模糊的记忆，用自己还算温暖的掌心，开始在他左手臂上，沿着肌肉纹理，由下往上，力度适中地按压、揉搓。
她做得并不专业，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试图传递过去的温热和专注，却无法忽视。
“你……”哈尔似乎想说什么讥讽的话，比如嘲笑她拙劣的手法，但话语卡在喉咙里。
因为那一点点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属于另一个活人的体温，以及那笨拙却持续的按压，确实……稍微分散了一些那蚀骨铭心的冰冷剧痛。
他闭上眼，眉头依旧紧锁，但紧绷的肩颈肌肉，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池小橙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低声说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看来的办法。冷了，血液流得慢，会更痛。动一动，搓热一点，可能会好受些……”
她不敢直接去碰他那石化的右臂，只能通过按摩他完好的左臂和肩膀，希望能间接起到一点作用。
哈尔始终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有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表明这笨拙的护理并非全无效果。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疼痛暂时缓解，也许是疲惫战胜了一切，哈尔的呼吸变得绵长，似乎靠在墙上昏睡了过去。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然微微蹙着，那条石化的右臂被他无意识地护在怀里。
池小橙这才停下早已酸麻的手。
她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脆弱安静的睡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时间按摩和寒冷而有些僵硬、指尖发红的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听到哈尔在梦中极轻地呓语了一声，含糊不清，但似乎带着痛楚。
池小橙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靠在旁边的断墙上，拉紧衣襟，决定再守一会儿。
夜还很长，寒意正浓。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后来支撑不住，歪在墙角睡去后，原本应该沉睡的哈尔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清明，哪里有一丝睡意。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用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药膏罐子。
他用指尖抠出一点半透明的、带着清淡草药香的膏体，然后动作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冻伤的手背和手指上，每一个关节都不放过。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闭上眼睛，只是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