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内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周院正与几位太医署官员围在一起，低声商议，眉头锁成了川字。崔仁坐立不安，时不时整理一下本就很挺括的衣袍，眼神瞟向珠帘方向，显然不甘心就此作罢。蛊婆婆则蜷缩在椅子里，像一尊风干的雕像，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她还活着。玄机子闭目养神，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
凌九霄慢悠悠地品着茶，目光却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周院正让他们“再议”，其实是一种失望的委婉表达。若无人能提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恐怕他们很快就会被客气地“请”出皇宫。
果然，片刻后，周院正转过身，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客气：“诸位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公主之疾确实棘手，太医院还需从长计议。李公公，替杂家好生送诸位先生出宫……”
“周院正且慢！”
崔仁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晚生方才细思，觉得公主之症，或可一试‘金针渡穴’之法！以金针刺激百会、神庭等要穴，或能强行唤醒公主神识！”
周院正眉头微皱：“此法太医院早已试过，风险极大，且并无效果。”
“非也非也！”崔仁急忙辩解，“晚生家传针法与众不同，讲究以气御针，内力透穴，或可……”
“哼。”一声沙哑的冷哼打断了他，是蛊婆婆。她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盯着崔仁，“蛮干……找死。那东西……在吸魂……你刺激宿主，等于……喂它。”
崔仁被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道：“你这老婆子，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吸魂喂它，装神弄鬼！”
蛊婆婆不再理他，转向周院正，从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小竹篓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漆黑如墨、散发着淡淡腥甜气味的小药丸：“试试……这个……‘醒神蛊’。不强刺激……温和唤醒……”
周院正看着那枚透着邪气的药丸，脸色一沉：“蛊术？皇宫大内，岂容此等邪祟之物近公主凤体！收起！”
蛊婆婆眼神一暗，默默收回了药丸，重新缩回椅子，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玄机子此时缓缓睁开眼，拂尘轻摆：“周大人，贫道或可一试‘清心辟邪咒’，辅以道家真元，或能驱散公主周身晦暗之气。”
周院正叹了口气：“道长好意，心领了。只是咒法之类，太医署亦请过高功法师，效果寥寥。”
接连被否，崔仁和玄机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殿内气氛更加尴尬。
就在这时，凌九霄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周院正面前，拱手道：“周院正，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院正看着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霄九”，耐着性子道：“霄先生但说无妨。”
凌九霄目光平静，语气沉稳：“方才草民隔帘观望，虽未敢断言病因，但发现公主气息流转，有一处极为细微的滞涩之处，位于‘膻中’与‘玉堂’之间，似有异物阻塞。寻常脉象难察，需辅以特殊手法感应。草民猜想，先前诸位太医与先生们的方法或许并无不对，只是未能精准作用于此处关键节点。”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点出了自己的发现，又没有全盘否定他人，给足了周院正和太医署面子。
周院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膻中”与“玉堂”之间，正是中丹田要害区域，主管气血交汇！太医署的确反复检查过公主周身经脉，但如此细微的、深藏于气血交汇中心的滞涩，若非感知力超群，极难发现！难道这个貌不惊人的郎中，真有过人之处？
“哦？霄先生能确定？”周院正身体微微前倾。
“八九不离十。”凌九霄自信地点点头，“草民祖上曾传下一套‘指玄点脉’的手法，专于细微处探查病灶。若院正允许，草民或可隔帘为公主细查脉象，印证此判断。”
他没有提出具体的治疗方法，而是先抛出一个看似合理且可验证的“发现”，这比崔仁等人空口白话的方案更具说服力。
周院正沉吟起来。凌九霄的提议合情合理，而且只是隔帘诊脉，风险可控。若他真能指出连太医署都未曾发现的细微病灶，那或许……真有一线希望？
就在周院正犹豫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通报：
“天机阁林阁主到——！”
声音刚落，只见一位身穿月白色儒衫、面容俊雅、气质超凡脱俗的中年文士，面带温和笑容，缓步走入殿中。他步伐从容，仿佛闲庭信步，却自带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场，正是天机阁阁主林清风！
他的出现，让整个外殿的气氛陡然一变。周院正连忙起身相迎，太医署官员们也纷纷露出恭敬之色。崔仁更是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偶像。
林清风目光扫过众人，在凌九霄身上微微停顿，笑容不变，对周院正道：“周院正，听闻今日有民间圣手入宫为公主诊治，林某特来观摩学习，希望能集思广益，早日寻得良方。”
他话说得客气，但那股隐隐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姿态，却表露无遗。
凌九霄心中冷笑：“来得可真快……是怕有人真的看出点什么，坏了你的好事吧？”
林清风的到来，无疑给凌九霄的提议增加了变数。周院正会顶着压力，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郎中继续尝试吗？还是会被林清风的影响力所左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院正身上。
林清风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他看似谦和地与周院正寒暄，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却让整个外殿的氛围变得微妙而紧张。
崔仁如同见了骨头的狗，立刻凑上前去，满脸堆笑地躬身行礼：“晚生崔仁，久仰林阁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他试图将自己刚才的金针渡穴方案再向林清风推销一遍。
林清风含笑听着，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掠过一旁垂首不语的蛊婆婆和闭目养神的玄机子，最终，落在了神色平静的凌九霄身上。
“这位先生是？”林清风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周院正连忙介绍：“这位是霄九先生，方才提出公主脉象在膻中、玉堂之间有细微滞涩，想以家传指法印证。”
“哦？”林清风眉梢微挑，露出恰到好处的兴趣，“膻中、玉堂乃气血要冲，若有滞涩，确能影响神魂。霄先生好敏锐的感知。” 他话语虽是称赞，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冰冷。
凌九霄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谦逊道：“林阁主过奖，草民不过是侥幸有所察觉，还需验证。”
林清风微微一笑，不再看凌九霄，转而向周院正道：“周院正，公主之疾牵动圣心，任何可能都不应放过。既然霄先生有此发现，不妨让其一试。林某也对霄先生的家传指法颇感兴趣，正好一同观摩。”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示了支持，又将主动权揽了过去，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事者。
周院正心中权衡。林清风深得皇帝信任，其意见举足轻重。他既然开口，自己若再阻拦，反倒显得太医院固步自封。况且，他也确实对凌九霄的说法存有一丝希望。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霄先生了。”周院正最终点头，对李公公示意。
李公公尖声道：“霄先生，请随杂家来。”
凌九霄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不仅要印证自己的判断，更要在林清风这个老狐狸的眼皮底下，不露破绽地完成探查。
再次来到珠帘前，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林清风就站在周院正身侧，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凌九霄的背影，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崔仁、蛊婆婆、玄机子也都在后面紧紧盯着。
凌九霄仿佛毫无所觉，他净手之后，对帘内躬身一礼：“公主殿下，草民霄九，冒昧为您请脉。”
说罢，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未直接接触公主手腕（隔着帘子也无法接触），而是悬停在珠帘之外约三寸之处。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指玄点脉”乃隔空感应之法，既可避免肌肤接触引来非议，又能掩饰他真正依赖的龙阳仙元感知。
他屏息凝神，将体内一丝精纯至极的龙阳仙元逼至指尖，化作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生机的探测波动，缓缓透帘而入。
这一刻，他无比小心，将仙元的属性波动压制到最低，模拟成一种温和的探查真气。然而，就在他的感知波动即将触及公主手腕皮肤时，异变陡生！
那股潜藏在公主体内的噬魂蛊阴寒之力，仿佛感受到了天敌的靠近，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不再是之前细微的躁动，而是如同被惊扰的毒蛇，猛地收缩，然后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攻击性！
“唔……”
珠帘后的七公主，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缠绕在她生机核心的黑气疯狂扭动，试图吞噬那道外来的“入侵”能量！
凌九霄心中一震，暗叫不好！这噬魂蛊对至阳之力的敏感程度远超他的预估！他立刻就要撤回仙元。
然而，一直静观其变的林清风，眼中却猛地爆出一抹精光！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大胆！”
林清风一声厉喝，声如惊雷，震得整个外殿嗡嗡作响！他身形未见动作，一股冰冷刺骨、蕴含着强大精神冲击的力量已隔空袭向凌九霄！同时口中疾言：
“好你个霄九！竟敢对公主施展邪术！难怪公主凤体反应如此剧烈！周院正，此人居心叵测，速速拿下！”
这一下变故太快！周院正和李公公都懵了！他们只看到凌九霄隔空比划了一下，公主就痛苦不堪，而林清风立刻指认其施展邪术！
崔仁更是趁机落井下石，指着凌九霄大叫：“我就说此人有古怪！定是魔教妖人！”
两名带刀侍卫闻声立刻上前，就要擒拿凌九霄！
危机瞬间降临！凌九霄若被坐实邪术害人的罪名，立刻就是杀身之祸！而且会连累外面的沐清歌和墨尘！
千钧一发之际，凌九霄脑中灵光一闪，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林清风的精神冲击，猛地踏前一步！他脸上露出“惊骇”和“委屈”的表情，声音带着内力，清晰地传遍大殿：
“林阁主何出此言！草民冤枉！公主殿下并非因草民而痛苦，乃是其体内郁结之气被草民指法引动，即将溃散之兆！此乃好转的迹象啊！”
他这话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同时，他暗中将那一丝龙阳仙元的性质瞬间转换，从温和探查变为极其隐晦的“安抚”与“滋养”，如同春风化雨般，轻轻拂过那躁动的噬魂蛊。
说来也怪，那原本狂暴的噬魂蛊，在被这精纯的生机能量拂过后，虽然依旧警惕，但那攻击性却莫名地缓和了下来，甚至……流露出一种细微的“舒适”感？仿佛久旱逢甘霖？连带着，七公主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了一些，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
这微妙的变化，普通人难以察觉，但如何能瞒过近在咫尺的周院正和修为高深的林清风？
周院正原本惊疑不定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惊愕和一丝……希望？他能感觉到，公主的气息在刚才剧烈的波动后，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丝？虽然极其微弱，但在他这等医道高手感知中，却如暗夜明灯！
林清风更是瞳孔微缩！他比周院正感受更深！那霄九指尖传来的能量，竟然能安抚甚至……滋养噬魂蛊？这怎么可能？！除非……那能量层次极高，且性质与噬魂蛊并不完全相克，甚至带有某种……诱惑？
他死死盯住凌九霄，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这个“霄九”，绝非常人！
凌九霄感受到林清风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忠臣被冤”的悲愤模样，对周院正拱手道：“周院正明鉴！草民指法虽奇，却乃祖传正道，旨在疏通经络，激发人体自身生机！方才公主反应剧烈，正是郁结之气被引动之故！若草民所料不差，稍后公主脉象必有细微好转！请院正再诊！”
他这番表演，真假参半，合情合理，再加上公主确实平静下来，脸色微有好转的迹象，顿时让周院正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这……”周院正看向林清风，语气有些犹豫，“林阁主，你看这……”
林清风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他本想借机发难，除掉这个可能存在的变数，却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诡异，反而将了他一军！此刻若再强行拿人，不仅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会得罪周院正和可能心存希望的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杀意，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看来……是林某关心则乱，误会霄先生了。既然霄先生有此奇术，或可再观察一二。只是公主凤体要紧，还需谨慎。”
他这话等于默认了凌九霄可以继续尝试，但同时也埋下了“谨慎”的钉子。
凌九霄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第一关，算是险之又险地过去了。他躬身道：“林阁主放心，草民自有分寸。”
经此一波折，崔仁等人看向凌九霄的目光彻底变了，从之前的轻视变成了惊疑和忌惮。这个看似普通的郎中，竟然能在林阁主的发难下全身而退，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周院正看向凌九霄的眼神，则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霄先生，依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
凌九霄知道，展示“价值”的时候到了。他沉吟片刻，道：“公主体内郁结之气根深蒂固，非一日之功可解。草民需根据公主每次反应，调整指法力度与时机。此外，还需几味特殊的药材，辅助疏导。”
“需要何药？太医院库藏丰富，但说无妨。”周院正立刻道。
凌九霄报出了几种药材的名字，其中大部分确实是疏通经络、安神定魄的良药，但有两味——“百年阳起石”和“赤炎血珀”，却是至阳至刚之物！他故意混在其中，就是要看看林清风的反应，也是为后续真正的治疗做准备。
果然，听到这两味药，林清风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掩饰得极好，但如何能逃过凌九霄的感知？
“果然……这至阳之物，是你的克星，也是那噬魂蛊的克星！” 凌九霄心中冷笑，计划已然清晰。
周院正不疑有他，记下药名，吩咐太医去取。
第一轮较量，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琉璃阁外殿，暂告一段落。凌九霄凭借急智和对龙阳仙元的精妙掌控，不仅化解了杀身之祸，更初步赢得了周院正的信任，并将一颗怀疑的种子，埋在了林清风心中。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