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颜站在雕花铁门外，指尖几乎要嵌进轮椅的真皮扶手。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她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几步外的林绍忽然弯下膝盖——不是屈膝，是实实在在地半跪下去，昂贵的羊绒西裤膝盖处瞬间沾了层薄雪。
记忆里的林绍永远是骄傲的。作为林家长房长孙，他从小站在金字塔尖，连对长辈说话都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何曾有过这样放低姿态的时刻？苏清颜喉咙发紧，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难堪像潮水般漫上来，比身上的寒意更甚。
“林绍你疯了！”二伯林国栋的吼声震落了松枝上的雪，他冲过来想拽起儿子，手腕却被林绍甩开。
二伯母赵慧兰紧跟着扑上来，一巴掌狠狠掴在林绍脸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给我起来！不嫌丢人吗？你爸你妈还要在林家抬头做人！”她瞪着苏清颜的眼神像淬了冰，分明是把这笔账算在了这个“搅得家里不得安宁”的女人头上。
客厅里的人陆续涌出来，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带出一阵阵暖融融的暖气，与庭院里的风雪格格不入。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举着手机假装拍雪景，镜头却悄悄对着这边。
林宗尧转动轮椅，慢悠悠地转了半圈。他望着半跪在地的林绍，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眼底忽然亮起一点光，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那点光渐渐晕开，染上几分玩味。他这辈子想要什么从来都是直接拿，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要已经到手的东西。
有点意思。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身侧的苏清颜，动作顿了顿。
今天是大年初二，按规矩新媳妇要穿红。苏清颜选了件酒红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月白色的针织裙，领口别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风雪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衬得那截脖颈愈发纤长。红色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扫过积着薄雪的地面，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看起来那么单薄，像风雪里随时会被吹折的玉兰。可在这样难堪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场面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满院子的指指点点和激烈争执，都与她无关。
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不在乎？林宗尧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觉得这副样子有点可怜。
他眼底的玩味淡了些，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绍根本不理会父母的拉扯，膝盖在雪地里碾出更深的印子，抬头直视着林宗尧，声音因为激动有些沙哑：“五叔，清颜她……”
“住口！”老夫人被保姆扶着从屋里出来，银丝般的头发在风雪里微微颤动，“你五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妈把你惯得没大没小！今天就是跪到天黑，我也不能让你拿林家的脸面胡闹！”
林绍愣住了。他没想到最疼他的奶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年顺风顺水的人生像被猛地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不堪的真相——原来在这些长辈眼里，他的心意，他的坚持，不过是场可笑的闹剧。
大伯林国梁想打圆场，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林宗尧，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二夫人见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像被揪着疼，一边死死拽他胳膊，一边怨毒地剜着苏清颜：“大过年的你非要逼死我是不是？她现在是你五婶！就算……就算你五叔不要她了，你娶个二婚的，是想让全京城的人笑掉大牙吗？”
“为什么不能？”林绍猛地抬头，眼里全是红血丝。
“啪！”又是一声脆响。二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一巴掌比刚才更重，林绍的侧脸瞬间浮起清晰的指印。
这是林绍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揍。他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奇异地静了下来，像烧得沸腾的水忽然被浇了瓢雪，只剩下滋滋的凉意。
林月原本抱着胳膊站在廊下看戏，她故意提起林绍和苏清颜过去的事，就是想看苏清颜出丑。可看着那个红着眼却不肯低头的堂哥，再看看风雪里立得笔直的苏清颜，心里忽然像堵了团棉花。她没看到苏清颜的狼狈，只看到一向优秀的林绍为这个女人疯魔——凭什么？就凭她那张勾人的脸？
“三哥，”林月嗤笑一声，语气阴阳怪气，“犯不着为个二手货作践自己，赶紧起来给五婶拜年讨红包才是正经事。”
“你闭嘴！”林绍的声音像淬了冰。
站在一旁的叶雯雯皱了皱眉，她和林月向来不对付，此刻却懒得插嘴。毕竟都是林家的事，她这个外嫁的媳妇，多看少说是本分。
林宗尧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刺破了嘈杂。他看着林月，语气漫不经心：“大嫂，月月也不小了吧？我认识个朋友，家里条件不错，正想找个伶俐的姑娘。我做媒怎么样？你们也认识，就是城西那个会所的陈老板。”
林月的脸“唰”地白了。谁不知道那个陈老板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前阵子还因为打伤人被抓进去过，听说脾气还特别坏。
大伯母王琴赶紧把林月拉到身后，脸上堆着笑：“让五弟费心了！月月的亲事我们早就看好了，过阵子就订下来！”
林宗尧“哦”了一声，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着，慢悠悠地说：“那可得抓紧，夜长梦多啊。”
“是是是……”王琴的笑容僵在脸上。
林宗尧的目光终于落回林绍身上。赵慧兰赶紧挡在儿子身前，学着王琴的样子赔笑：“五弟，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他就是……”
“小孩子嘛，不懂事。”林宗尧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国栋和赵慧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向来睚眦必报的林宗尧，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
“阿嚏！”小哲忽然打了个喷嚏，小小的身子往苏清颜身边缩了缩。
林宗尧看了眼冻得鼻尖发红的侄子，又瞥了眼同样裹紧了外套的念念，伸手摸了摸小哲的头：“回屋了。”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叔叔今天居然没冷着脸？他有点不习惯，却还是乖乖点头，小手紧紧抓着苏清颜的衣角。
苏清颜弯腰抱起念念，又示意保姆把小哲抱好，然后推着林宗尧的轮椅转身。这一次，她没有低头看脚下的雪，而是微微抬着下巴，望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屋顶。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此刻她的心情。
林绍跪在雪地里，望着那抹红色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上沾着的雪粒融化成水，顺着眼角滑下来，冰凉刺骨。十七年的天真和骄傲，好像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碎成了满地狼藉的雪。
回到林宗尧住的那栋小楼，苏清颜先让保姆带两个孩子去换衣服，又吩咐厨房做点热汤面，再煮一锅姜茶。刚才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大人小孩都该暖暖身子。
她亲自去浴室调了热水，找了干净的家居服给小哲和念念送去，看着两个孩子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沙发上，才松了口气。
林宗尧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碌，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脸上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热汤面端上来的时候，姜茶也熬好了。苏清颜先给两个孩子喂了半杯姜茶，又看着他们小口吃面，自己才端起碗，慢慢喝着汤。
季夏几次想开口问点什么，都被苏清颜平静的眼神挡了回去。
等孩子们吃饱喝足，被保姆带去楼上睡觉，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苏清颜收拾好碗筷，深吸一口气，走到林宗尧面前：“要不要泡个澡？我让张妈准备了艾草包。”
林宗尧嗜睡是出了名的，每天要睡够十几个小时，下午更是雷打不动的补觉时间。
林宗尧靠着沙发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懒懒地说：“不泡，回房睡。”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动作不算利落，却也稳当。
苏清颜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扶他。
林宗尧却忽然偏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带着点戏谑，又有点说不清的复杂。没等苏清颜反应过来，他抬手对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苏清颜整个人都僵住了，疼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惊吓。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宗尧，眼里瞬间蓄满了泪，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羞辱意味的举动。
那些被她死死压在心底的委屈、难堪、无助，好像被这一巴掌打出了个缺口，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疼？”林宗尧挑眉，嘴角噙着点笑意。
苏清颜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林宗尧啧了一声，伸手揽住她的腰，又是一巴掌落在同样的地方，比刚才更重些。“不疼？那就是没记住。”
苏清颜踉跄了一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毯上。柔软的羊毛地毯没什么凉意，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仰头望着林宗尧，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还有藏不住的委屈。真的很疼，也真的很难过。
眼泪掉得更凶了，一颗接一颗砸在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就那样无声地哭着。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林宗尧在她面前蹲下，又干脆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睛，忽然笑了：“小姑娘家家的，装什么大人？陈医生不是说了你肝气郁结吗？再憋出病来，他扎针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
苏清颜的身子一僵，呜咽声忽然变大了些。上次她急性胃炎发作，疼得晕过去，陈医生来看过之后，确实说过她是长期情绪压抑导致的。
“哭吧，”林宗尧伸出手，用指腹擦了擦她脸颊的泪，动作难得的轻柔，“憋着给谁看？”
那句话像道闸门，苏清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不体面过，不管是家里破产那天，还是被迫嫁给林宗尧那天，她都没掉过这么多眼泪。可此刻，在这个总是对她冷嘲热讽、阴晴不定的男人面前，她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了出来。
林宗尧的耐心不算好，尤其对哭闹的人。可看着苏清颜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他居然没觉得烦躁，只是静静地陪着，偶尔抬手拍拍她的背。
哭了很久很久，苏清颜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抽噎。她哭累了，靠在林宗尧的膝盖上，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林宗尧戳了戳她的脸颊，笑着问：“哭够了？还是哭晕了？”
苏清颜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像要汲取一点温暖。窗外的雪还在下，小楼里却因为这点意外的温情，悄悄漫起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