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颜望着林宗尧指尖划过唇角的动作，那点猩红像是落在雪上的梅，突兀又刺眼。她的脑子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好半天才嗡地一声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我去给你拿湿毛巾。”她几乎是逃一般地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苏清颜却不敢回头。脚下像踩着灌满了水的棉鞋，每一步都沉得发飘，直到冲进洗手间，掬了把冷水拍在脸上，那阵灼烧感才稍稍退去。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眼底还浮着未散的惊惶，她对着镜面深吸了口气，才扯过挂在架上的纯棉毛巾，浸了温水。
回到卧室时，林宗尧还维持着方才的坐姿，指尖搭在膝盖上，指节泛着青白。苏清颜将毛巾递过去，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手——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伤，暗红色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落在浅色的家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她握着毛巾的手猛地一颤，棉质的布料被攥出几道褶皱。
林宗尧垂眸看了眼她搭在床边的手指，那截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他收回视线，接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动作轻得像在拂去什么尘埃。
毛巾很快染上了血色。
苏清颜别开脸，盯着地毯上的纹路发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林宗尧受伤，他总是一副病恹恹却又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可此刻这抹血色，却让他显得真实了些，不再是那个隔着薄雾的影子。
“林先生，家庭医生到了。”门外传来张妈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林宗尧抬眼瞥了苏清颜一下，那眼神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而后才懒懒地应了声：“让他进来。”
苏清颜记得傍晚张妈说要叫救护车，是林宗尧拦了下来，只让联系常来的李医生。
李医生提着医药箱进来时，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先给苏清颜量了体温，又听了听心肺，眉头微蹙：“有点低烧，是风寒，我开个方子，让张妈去药房抓药就行。”
苏清颜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林宗尧。她自己都没太在意，只觉得头有点沉，没想到他会让医生先给自己看。
林宗尧靠在床头，指尖转着个银质打火机，没说话。
李医生转而给林宗尧检查，搭脉的手顿了许久，又翻了翻他的眼睑，最后拿起听诊器听了半天，表情越来越复杂。他放下听诊器，推了推眼镜，对着林宗尧说：“林先生，您体内的旧疾还是老样子……但这次恢复得比预想中快，按时服药就行。”
苏清颜在旁边听得清楚，李医生那话明显是没说完，后半句吞得生硬。她想起傍晚林宗尧突然昏迷，被抬回来时脸色白得像纸，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林宗尧嗤笑了声，打火机在指尖停住：“辛苦李医生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医生手忙脚乱地写了张感冒药的方子递给张妈，至于林宗尧的药，只说还是用之前的剂量，便拎着医药箱匆匆走了。出门时还撞了下门框，显然是有点慌。
苏清颜看着紧闭的门，心里明白，李医生大概也说不清林宗尧这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客厅传来轻微的响动，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小侄女被惊醒了，张妈正在哄孩子，一时过不来。张妈去药房抓药，家里暂时只剩下她和林宗尧。
他醒着的时候，空气里总像飘着根无形的线，绷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苏清颜咬了咬下唇，拿起沙发上的一套干净家居服走进浴室。身上的衬衫沾了点周明哲推搡时蹭到的血迹，还有方才不小心蹭到的林宗尧的血，干涸的地方硬邦邦的，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对着浴室镜子叹了口气。搬来林宗尧这里时太匆忙，只带了个小行李箱，衣服本就不多，家居服更是只有两套。
换好衣服出来，见林宗尧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眼神懒懒散散地落在窗外。她拿过来的干净家居服被他随手放在枕边，一动没动。
苏清颜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抵触，走过去。“林先生，换件衣服吧，您身上这件沾了血。”
她弯腰去解他身上衬衫的纽扣，头发没扎，几缕碎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膝盖。
“会解？”林宗尧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磨砂纸轻轻蹭过木头。
苏清颜的动作顿了一下。早上她帮他盖毯子时，不小心碰开了两颗纽扣，当时手忙脚乱的样子，大概是被他看见了。她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会的。”
林宗尧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落在水面的羽毛。他的目光落在她垂下来的发上，伸出手指，挑起一缕，慢悠悠地在指尖绕圈。一圈，又一圈。
发丝被他攥在手里，带着点轻微的拉扯感，苏清颜的耳朵有点发烫。她努力忽略那点异样，专注地解纽扣。衬衫的料子很软，纽扣却有点紧，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他微凉的体温。
指尖像被烫了一下，她慌忙收回手，解纽扣的动作快了些。
终于把衬衫脱下来，只剩右臂还套在袖子里时，她瞥了眼被他缠在指尖的头发，小声说：“林先生，松手了……”
他“哦”了一声，指尖松开，被缠成圈的头发慢慢散开，滑落在她的肩上。
苏清颜迅速把衬衫扔到脏衣篮里，拿起干净的家居服给他穿上。套袖子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经意往下移，落在他的睡裤上——大腿处有块深色的渍痕，是方才她情急之下抓出来的。
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长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胡乱去解他的裤带。手指有点抖，半天没解开那个结，心里默念着“只是换衣服，没什么的”，才总算把睡裤脱下来。
“林先生，您能起来一下吗？床单脏了，我换一套。”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可仔细听还是带着点发颤。
林宗尧瞥了眼床单上那片暗红的血迹，朝她伸出手。苏清颜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她不敢抬头，视线里只有他光脚踩在地毯上的样子，脚踝很细，肤色是那种久病的苍白，和她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他压在她肩上的重量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让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黑色风衣在报纸上，身形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清颜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转身去衣柜里拿干净的床单被套。
她跪在床垫上换床单，身上的家居服是宽松的棉质料子，随着她的动作，衣摆轻轻晃动。灯光从头顶照下来，薄薄的衣料贴在背上，勾勒出纤细的腰线。
林宗尧靠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她身上，没移开。
苏清颜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带着温度的线，从她的发顶一直扫到脚踝。她的手指一哆嗦，刚铺好的被单滑下去一角。
她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别慌。重新把被单拉平，往床垫里面挪了挪。宽松的裤腿往上缩了点，露出一小节小腿，皮肤在灯光下白得像玉，脚踝细得能被一只手握住。
林宗尧看着那截脚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
苏清颜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林宗尧的动作很慢，他把她往上缩的裤腿拉下来，盖住小腿，然后抬眼看向她，问：“会铺床？”
苏清颜的手悄悄攥紧了身下的被单。她从小在苏家长大，虽不是什么豪门，但也是被爸妈宠着长大的，铺床叠被这种事，过去几乎没做过。这三四天在这里，跟着张妈学了点，但确实不熟练，动作难免显得笨拙。
她咬了咬唇，点点头：“会的，马上就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脚踝从他手里抽出来，手指快速地整理着被单，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利落点。铺好床单，她从床上下来，扶着林宗尧回床上坐好。
刚把他扶到床沿，她就松了手，抱起换下来的脏床单和他的脏衣服，快步走到门口，打算明天让张妈拿去洗——虽然知道那血迹可能洗不掉了。
站在门口，她深吸了口气，才转身回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客厅沙发上放着的那条红色毛毯，上面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被她随手放在了沙发上。
晚上她睡哪里？
苏清颜的目光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床很大，但让她和林宗尧睡在一张床上，她实在做不到。沙发倒是能睡，但长度不够，她个子不算矮，蜷着睡肯定不舒服。
她走到窗边，检查了下窗户有没有关紧，又去看了眼加湿器，往里面添了点水，故意磨蹭着时间。她希望林宗尧能早点睡着，这样她就可以去睡沙发了。他醒着，她总不好直接走开。
他睡了吗？
苏清颜悄悄抬眼往床上看，正好对上林宗尧的视线。他侧躺着，头枕在手上，嘴角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神里那点戏谑，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躲着也不是办法。
“林先生，很晚了，您该休息了。”她硬着头皮开口，声音有点小。
说着，她走过去，蹲在床边，给他脱拖鞋。他的脚很凉，她的指尖碰到他的脚踝时，他轻轻瑟缩了一下。
“苏小姐，药熬好了。”门外传来张妈的声音，带着点怯怯的。
“进来。”林宗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妈端着一个白瓷碗走进来，眼睛不敢乱看，把碗递给苏清颜，就像身后有什么追着似的，快步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苏清颜坐在床沿，手指捏着碗沿，看着里面深褐色的汤药。热气袅袅地往上冒，带着一股浓重的苦涩味。
她从小就怕喝中药，小时候生病，每次都要爸爸拿颗大白兔奶糖哄着，才能捏着鼻子喝下去。可现在……她低头笑了笑，哪还有使小性子的资格。
感冒是真的有点重，眼睛发涩，头也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不能病，爸爸那边的事也还没解决，她病不起。
苏清颜端起碗，仰头就喝。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吞了口黄连。她皱着眉，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睫毛轻轻颤抖着，硬是把一整碗药都喝了下去。
“你当时不该喊张妈。”林宗尧忽然开口。
苏清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傍晚周明哲闯进来的时候，她喊张妈求救的事。她握着空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都捏白了。
“张妈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沉，打雷都听不见。”林宗尧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淡。
苏清颜怔住了。原来……张妈没听见？
她一直以为，是张妈听见了却不敢进来，心里还悄悄怪过张妈。现在想来，是自己太急了，忘了张妈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吃了安眠药才能睡着。
握着碗的手松了点，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林宗尧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听见了？”
苏清颜捂着额头，小声说：“听见了……”
她顿了顿，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不喊张妈，还能喊谁……”
林宗尧忽然凑近，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带着点淡淡的药味。他的声音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喊我。”
苏清颜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很深，像浸在水里的墨石，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窘迫无措的样子，映在他的瞳孔里。
“叫一声林先生，我就算是走了，变成鬼，也得扒开地府的门，回来护着你。”他的眼尾微微上挑，那颗落在眼下的痣，在灯光下看得格外清楚，带着点说不出的妖异。
苏清颜看着他眼底的戏谑，那点刚刚升起的异样瞬间就散了。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她的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腔。她慌忙伸出手，想把他推开。
林宗尧的身子晃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咳嗽，咳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侧过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捂在嘴边，苏清颜看见，雪白的纸巾上，很快洇开几点刺目的红。
她的心猛地一沉，刚才那点慌乱和窘迫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平静。
等他咳完，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嘴唇也没了血色。苏清颜递过去一杯温水，轻声问：“等天亮睡醒，您……还会好好的吗？”
林宗尧撩起眼皮看她，眼神懒懒的：“怎么，你希望我醒着，还是睡过去？”
“醒着的。”苏清颜说得很认真，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星。
林宗尧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苏清颜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鼓起勇气，往前凑了凑：“明天早上，我给您做西湖醋鱼吧？我爸以前教过我，味道还不错。”
林宗尧低笑了一声，舌尖舔了舔下唇，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没回答。
卧室里只剩下壁灯微弱的光，空调的风轻轻吹着，带着点暖意。
苏清颜起身把空碗放到床头柜上，关熄了壁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
她不打算睡了。林宗尧刚才咳血的样子，让她有点放心不下。她想守着，万一他夜里有什么事，她能及时叫医生。
感冒药里大概加了助眠的成分，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晕。她撑着想要坐直，可身体软得像没了骨头，最后索性趴在床边，头枕着手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落在她的发顶，也落在床上那人安静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卧室里很静，只有空调的风声，和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浅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