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滋滋作响，烫得她坐立难安。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叫李曼珺的女人。
那是一种来自长辈的、带着审视与衡量的目光，起初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可不知怎的，那目光最后竟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无声的认可。这种感觉，奇妙得难以言喻，就像是在寒冬腊月，被封冻了千万年的坚冰湖面，突然发出了“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裂开了第一道纹路。随之涌出的并非汹涌澎湃的激流，而是一股温热的、持续不断的暖意，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一整天都晕乎乎的，脚下像是踩着一团团柔软的云彩，魂不守舍，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傻笑。
然而，这份如同踩在云端般的美好心情，在她晚上推开那扇属于她和陆棠的临时宿舍门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迅速干瘪了下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陆棠依旧没有回来。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到桌前，拿起手机，再次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一遍，两遍，三遍……都是同样的结果。
白天那点隐秘的欢喜，此刻已被越来越浓的担忧彻底取代。棠棠很少这样，尤其是在这种风声鹤唳的关头。她坐立难安，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目光一次次扫过紧闭的房门，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楼道里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早已从昏黄变为沉郁的墨蓝，最后彻底被浓稠的化不开的夜色吞噬。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滑过了午夜十二点。
就在苏晴的担忧几乎要转化为恐慌，准备不顾一切联系李不言他们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苏晴像是被按下了弹簧，“噌”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
门被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身深夜寒气的陆棠，有些踉跄地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窝下方是两团明显的、淡淡的青黑色阴影，显然是用眼过度且缺乏休息。但奇怪的是，在那一片疲惫的底色之上，她的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强行拭去尘埃的黑曜石，里面闪烁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灼热的激动光芒。
“棠棠！”苏晴一把抓住她微凉的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怎么才回来？局里的事情到底有多麻烦？你看起来好累。”
陆棠看到守在门口的苏晴，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扯开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沙哑：“还没睡？”
“等你呢！你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苏晴拉着她冰凉的手，将她按在客厅的沙发上，又急忙去倒了杯温水塞进她手里，“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陆棠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仰头将杯子里的温水一饮而尽，仿佛要借此压下喉咙里的干涩与胸中的翻涌。然后，她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部分筋骨般，重重地靠在了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长长地、带着无尽倦意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是有些棘手，折腾到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着混乱的思绪，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那沉甸甸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夜色，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是晴晴，我今天，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我妈妈过去的，被封存起来的东西。”
苏晴的心一下子被攥紧了，提到了嗓子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父母那场离奇而彻底的失踪，是陆棠心底最深、最痛、最不能触碰的一根刺。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握住了陆棠那只没有握杯子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力量。她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陆棠感受到了手上传来的力道和温暖，她下意识地回握住苏晴那几根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能从中汲取到支撑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如同揭开一层覆盖在历史伤疤上的厚重纱布，开始了叙述：
“今天傍晚，局里突然下达了紧急命令，调用了一批二十多年前，就被列为绝密，并且早已被强制叫停的档案。”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涉及到一个当年被尘封的计划，代号是——‘凤凰计划’。”
“凤凰计划？”苏晴下意识地喃喃重复，这个名字透着一股古老而诡异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悸，后背仿佛有细小的冰蛇蜿蜒爬过。
“嗯。”陆棠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空茫，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看到了那些堆积在保密柜深处、纸页泛黄、散发着陈腐墨香与尘埃味道的卷宗。“那些档案很多关键的部分，都被人为地销毁了，或者加上了最高等级的密码锁，根本无法打开。留下来的，只是一些零星的、不完整的碎片。”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握着苏晴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但就在这些碎片里，我看到了部分参与人员的名单。还有，还有几份当年的体检报告，和能量评估记录。”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那几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伤了她的喉咙。
“其中一份报告，那份泛黄的纸页上，贴着我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陆棠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抖动着，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影像，“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很不一样。很不一样……”
是的，完全不一样。档案照片里的沈翎，穿着一身在那个年代略显宽大的白色研究服，站在一群同样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中间。她的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得像是在寒水中浸过的刀锋，里面充满了属于研究者的极致冷静与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感。那绝非陆棠记忆中，那个在武术道场里挥洒汗水、拳脚生风，回到家系上围裙，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为她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的，温柔而鲜活的母亲形象。
那仿佛是另一个人。
“报告上的数据和分析显示，她当时竟然是那个‘凤凰计划’的核心研究员之一。”陆棠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她主要负责的领域，是能量引导与稳定方面的研究。”
这已经足够让苏晴震惊，然而，陆棠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她如坠冰窟。
“但是，另一份加密等级更高、几乎被完全涂黑的能量评估记录，却指出了另一个更残酷的事实。”陆棠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是一片翻涌的血色与惊怒，“那上面明确写着，她本身才是那个计划最重要的‘观测样本’！”
“观测样本？！”苏晴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让她不寒而栗！
“意思就是，她体内潜藏着的、来自于我们家族代代传承的凤凰之力，才是那个‘凤凰计划’真正想要研究、想要掌控的目标！”陆棠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冰冷的、带着无情编号的数据表格和起伏不定的能量波动曲线图，那些线条仿佛一条条毒蛇，缠绕在母亲年轻的身影上。“他们记录了她体内力量波动的每一个细微频率，尝试用各种外部的、已知的能量场去进行诱导、去刺激，观察其反应。甚至……甚至……”
她猛地攥紧了苏晴的手，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呈现出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
“甚至我在一堆被刻意打散的档案碎片里，拼凑出了一份提案草案的残页，”陆棠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标题是——《关于‘载体’能量剥离与转移的可行性初步论证》。”
“剥离？！”苏晴失声惊呼，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炸开了她的天灵盖，让她头皮发麻！背后的阴影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化作粘稠的黑暗，紧紧地贴着她的脊背向上攀爬，让她窒息！“他们是想把阿姨的力量，活生生地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这已经不是研究，这简直是对生命最本质的亵渎和谋杀！
陆棠重重地点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与无尽后怕的炽热岩浆，在她四肢百骸的血管里疯狂地奔涌、咆哮！她根本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和她现在年纪相仿的、年轻的母亲，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日复一日地待在那个冠冕堂皇、以科学研究为名，实则如同囚笼般觊觎着她生命本源力量的地方！那该是何等的恐惧、愤怒与绝望！
“那些档案里还夹杂着一些非正式的、手写的工作日志片段，看笔迹，是另外一个研究员的。”陆棠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继续说着，试图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拼凑出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模糊而惊心动魄的往事，“那日志里提到，我妈妈在项目的后期，对项目的根本方向产生了‘严重的伦理质疑’。她与项目的负责人——也就是当年那个‘凤凰计划’的发起者，一个代号叫做‘牧羊人’的家伙，发生了多次极其激烈的冲突。”
她仿佛能透过那些冰冷的、不带感情的文字，看到当年实验室里，母亲与那个隐藏在高位之上的“牧羊人”对峙的画面。
【沈翎研究员今日再次质疑‘剥离’实验的伦理边界，言辞极为激烈。她坚持认为，力量与生命本为一体，强行剥离无异于对生命本质的谋杀。‘牧羊人’态度异常强硬，反驳称，为了达成‘更高序列的稳定与进化’这一终极目标，个体的牺牲是完全可以接受、甚至是必要的代价。双方争执不下，气氛极度僵持。】
【观察发现，沈翎研究员近期似乎在私下进行某种关于‘力量隐匿’方法的推演计算，笔记本上留下了大量复杂的能量轨迹公式。她似乎想找到一种能够彻底隐藏自身能量波动的方式。此举风险极高，一旦被‘牧羊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牧羊人’对沈翎研究员的关注度，已明显超出了正常负责人对核心研究员的范畴。其眼神时常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审视与贪婪。】
看着这些跨越了二十多年时光的只言片语，陆棠仿佛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了，当年那弥漫在冰冷实验室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压抑。她的母亲，一边要小心翼翼地应对着自身那不受控制、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力量，一边还要周旋于一个野心勃勃、视她为珍贵“实验材料”的负责人身边，更要在暗无天日的绝境之中，于刀尖之上跳舞，寻找着那一线渺茫的自救方法……
那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凶险！每一步，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沈翎阿姨后来是找到了机会，离开了那个该死的计划吗？”苏晴听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档案的记录，在二十三年前的一个时间节点上，戛然而止。”陆棠的声音带着长时间说话后的沙哑与疲惫，“上面只简单地标注着，‘凤凰计划’因‘核心样本失控’及‘不可控的巨大风险’，被最高层紧急叫停，所有相关资料立即封存。所有参与其中的研究人员，都被强制签署了保密协议后遣散。而我妈妈，她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这个机会，彻底地隐藏了起来，摆脱了‘牧羊人’的视线。然后她遇到了我爸爸，才有了后来那段看似普通却安宁的生活。”
她想起了父亲陆文川，那个总是穿着一身干净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在讲台上捧着语文课本，带着学生们朗读诗词的语文老师。他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母亲的过去？他那样一个看似普通的知识分子，又是用着怎样一种看似平静却坚定的方式，数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守护着这个身怀惊天秘密、如同惊弓之鸟的妻子？守护着他们这个看似平凡，实则暗流汹涌的家？
“那个该死的‘牧羊人’呢？”苏晴追问道，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来自地狱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和愤怒。
陆棠的眼神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般冰冷坚硬，锐利得几乎能刺穿空气：“关于‘牧羊人’的所有身份信息，在档案里被抹除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只剩下这个充满讽刺和罪恶的代号。但是……”
她的话语猛地顿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脸——一张看似正直、可靠，总是带着沉稳笑容，在特管局内身居高位，备受尊敬的脸。杨成副局长。以及，他每次在提及追查“牧羊人”时，那脸上所流露出的、过于完美的、找不出一丝一毫破绽的愤慨与重视之情。
“但是什么？”苏晴的心随着她的话语停顿而再次悬空，紧张地追问。
“……没什么。”陆棠最终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那个刚刚萌芽、却足以让她浑身冰凉的可怕猜测，死死地摁回了心底的最深处。没有证据，仅仅是一种在看过那些档案后，变得无比敏锐和强烈的直觉！一种基于杨成对“凤凰之力”那异乎寻常、超越常规的“关心”，以及他对追查“牧羊人”线索所表现出来的、过于积极甚至有些急迫的态度，而产生的可怕直觉！
这直觉，让她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冰冷，仿佛独自一人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荒原上。她松开了紧握的手，将头轻轻地、带着依赖地靠在了苏晴单薄却温暖的肩膀上，仿佛要从这唯一的依靠中，汲取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战斗下去的力量。好友身上传来的、带着淡淡馨香的体温，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数。
“晴晴……”陆棠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哽咽，“我一直以为，我妈妈只是一个比较特殊一点的，拥有着不凡力量的普通人。我甚至有时候还会埋怨她，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普通，给我们家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危险。可现在我才发现，我才知道她的过去，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复杂，还要壮烈。”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她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我爸爸，为了保护我们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家，她隐藏了这么多年，像个真正的潜行者一样，生活在阴影之下，没有一天是真正安宁的。而现在，那些她拼命想要摆脱的、来自过去的阴影，又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再次找上门来了……”
苏晴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湿意，心中大恸，她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陆棠微微发抖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棠棠！别怕！你听着，别怕！沈翎阿姨那么厉害，她当年能从那个龙潭虎穴里闯出来，隐藏这么多年，她现在也一定能够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陆叔叔！你现在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们完全保护的小女孩了！你很强！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而且，你还有我！我们还有李不言，还有李知慕那个看起来不靠谱但其实很厉害的家伙！我们所有人，都会站在你这边，帮你！那个什么狗屁‘牧羊人’，不管他如今隐藏得多深，披着怎样道貌岸然的人皮，我们也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把他对你妈妈、对你们家所做的一切，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陆棠在她坚定而温暖的怀抱里，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的，苏晴说得对。她不能害怕，更不能退缩。恐惧和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母亲用她二十多年的隐忍、智慧和牺牲，为她争取了这段相对平静的成长时光。如今，风雨再至，黑云压城，她必须站出来，必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坚强和强大！
这不仅是为了找到失踪的父母，更是为了彻底终结这段由那个该死的“牧羊人”一手制造的、如同诅咒般跨越了两代人的漫长噩梦！
那些来自二十多年前的、染着血与泪的档案碎片，拼凑出的不仅仅是母亲沈翎那段被尘封的壮烈往事，更是一份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的、无法推卸的责任，以及一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战斗的号角！
她猛地从苏晴的肩头上抬起头，抬手，用力擦去眼角和脸颊上残留的湿意。那双刚刚还弥漫着水汽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夜空，重新变得清澈、坚定，甚至燃烧起一种一往无前的、冰冷的火焰。
她感受着体内那股源自血脉深处、与生俱来的凤凰之力，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缓缓流转、奔腾，带着来自母亲那一代的传承温度，更带着她自身无比坚定的、守护与复仇的决心！
母亲的战斗，或许从未真正结束。
那么现在，就由她这个女儿，来亲手继承！并为之画上最终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