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第三次裹住青林时，他正在整理那张汉代的麻纸。
纤维粗糙的纹理还带着草木气息，下一秒就被咸腥的风呛了一下——这次的落地比前两次都快，落在了潮湿的鹅卵石路上，溅了满裤脚的泥水。
眼前是条窄巷，两旁的房子歪歪扭扭，木窗棂上糊着发黄的纸，几个穿着灯笼裤的孩子正围着一堆碎玻璃片打闹。
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啤酒的味道，远处传来风车转动的“吱呀”声，像谁在缓慢地绞着齿轮。
“你没事吧，异乡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青林抬头，看见个穿皮围裙的老头，手里捏着块镜片，镜片边缘还沾着磨料的粉末。
老头的眼睛很小，却亮得惊人，像两块被反复打磨过的燧石。他身后是间低矮的铺子，门楣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荷兰文，青林认出其中几个字母——“镜片”。
“我叫列文虎克，”老头把他拽起来，指了指铺子里的铁砧和砂盘，“做眼镜的。
看你的衣裳，不是阿姆斯特丹来的商人？”
青林的脑子像被砂纸磨过。列文虎克？那个用显微镜看见细菌的荷兰布商？
他记得课本里说这人没受过多少教育，全靠自学磨出了当时最精密的镜片。
铺子里弥漫着玻璃碎屑的气息。墙角堆着小山似的玻璃料块，有的泛着青，有的带着气泡。
列文虎克正用一根细铜丝蘸着熔融的玻璃，手腕一抖，拉出根头发丝细的玻璃丝，再用小钳子截断，放在砂盘上慢慢磨。
“做老花镜？”青林指着那块磨了一半的镜片。
老头哼了一声：“那些东西太糙。”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躺着块指甲盖大的镜片，“你看这个。”
青林凑过去，透过镜片看墙上的木纹——原本模糊的纹理突然变得清晰，像被放大了几十倍，连木纤维的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一震：这已经是显微镜的雏形了。
“能看见跳蚤的腿毛。”列文虎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城里的医生都来求我做这个，他们说能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青林想起大学实验室里的电子显微镜，能看到原子排列的晶格。而眼前这枚简陋的镜片，是人类第一次撬开微观世界大门的钥匙。
“但还不够清楚。”列文虎克突然叹了口气，用鹿皮擦拭镜片，“边缘总是发虚，放大到一百倍就模糊了，像蒙着层雾。”
青林拿起砂盘旁的磨料，是些碾碎的石英砂，颗粒大小不一。他想起现代光学冷加工的流程，镜片的精度取决于磨料的粒度和研磨的轨迹。“您用这个磨？”他捏起一粒砂，“太粗了，会在镜片上留下划痕。”
列文虎眯起眼：“那用什么？全荷兰最好的石英砂都在我这儿了。”
青林走到门口，捡起孩子们丢弃的玻璃碎片。其中一块边缘异常光滑，他想起刚才路过运河时，看见水里泡着不少碎玻璃，被水流冲刷了不知多少年。“用那个试试。”他指着运河里的玻璃碴，“水把它们磨细了，比石英砂均匀。”
老头将信将疑，让学徒捞了些泡水的玻璃碴，晒干后用石臼碾成粉。青林又找来块平整的青石板，把玻璃粉和松节油调成糊状，涂在镜片两面。“别来回磨，”他按住列文虎的手，“画圈磨，从小到大，一圈圈往外扩，力道要匀。”
这是现代镜片研磨的基础手法，利用离心力让磨料均匀作用在表面。列文虎起初很别扭，几十年的习惯改不过来，但当他磨出第一块镜片时，突然“咦”了一声——透过镜片看铺子里的蜘蛛网，连蛛丝上的黏液珠都像透明的小球，边缘一点不虚。
“神了！”老头把镜片翻来覆去地看，“你怎么知道这么磨？”
青林望着窗外的风车，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我见过……更清楚的东西。”他说，“能看见比跳蚤腿毛小一百倍的东西，像小虫子在水里游。”
列文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小虫子？水里？”
“嗯，”青林点头，“它们到处都是，在口水?，在雨水里，只是我们看不见。”
接下来的日子，青林成了列文虎的“秘密顾问”。老头不再做眼镜，一门心思打磨小镜片。青林教他用锡箔包裹镜片边缘，防止手汗污染；又让他做了个可以调节距离的金属支架，把镜片固定在两端——这就是最早的单式显微镜。
麻烦出在光源上。当时的人靠蜡烛照明，光线昏黄，透过镜片看东西总带着阴影。青林想起显微镜的反光镜，找了块抛光的铜片，装在支架底下，调整角度让烛光反射到观察物上。
“亮了！”当列文虎第一次透过改良后的显微镜看到苍蝇的复眼时，声音都在发颤。那些六边形的小眼睛密密麻麻，像蜂巢一样排列，每个小眼里都映着烛光的影子。
但青林知道，这还不够。列文虎的镜片虽然精密，却只有一块，放大倍数最多到两百倍，远远不够看到细菌。他需要的是复式显微镜——用两块镜片叠加放大，就像望远镜的逆过程。
“我们需要两块镜片，”青林在纸上画了两个同心圆，“一块对着眼睛，一块对着东西，让光线两次放大。”
列文虎皱起眉：“试过，模糊得很。两块镜片的光总对不上，像隔着两层雾。”
这是因为镜片的曲率中心不在同一条直线上。青林找来根细铁丝，弯成两个圆环，把两片镜片固定好，再用螺丝调节圆环的角度。“慢慢调，”他转动螺丝，“直到两个镜片的中心连成一条线。”
他们花了三天才找到那个精准的角度。当列文虎把眼睛凑近目镜，看放在载物台上的一滴雨水时，突然僵住了，手里的金属支架“哐当”掉在地上。
“有东西在动……”他声音发哑，指着镜片，“好多小虫子，扭来扭去，有的像小棍子，有的像小球。”
青林凑过去看。透过两片镜片的叠加放大，雨水里的微生物清晰得惊人——草履虫在笨拙地翻滚，杆菌像小棒一样上下游动。这是人类第一次真正看见细菌，比历史上列文虎克的发现提前了整整五年。
“它们在吃什么？”列文虎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目镜，“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它们吃更小的东西，”青林说，“小到我们还看不见。”
老头突然直起身，跑到工作台前，抓起笔在羊皮纸上画那些“小虫子”。他的手很稳，虽然没学过绘画，却把微生物的形态画得极准——长条形的，球形的，还有带着鞭毛的。
“得让别人也看看。”列文虎把画纸吹干，“阿姆斯特丹的皇家学会，他们懂这些。”
青林知道，皇家学会后来发表了列文虎克的观察记录，这些“微小动物”的发现震惊了欧洲科学界。但他也记得，当时的人们大多不信，觉得这是老头用魔法弄出来的幻象。
“他们会怀疑的。”青林说，“您得证明这些不是幻觉。”
列文虎克琢磨了一夜，第二天拿出个新主意。他让学徒用干净的蒸馏水煮了个陶罐，冷却后装了些雨水，又做了个密封的木塞。“如果是幻觉，密封起来它们就该消失了。”他把陶罐放在窗台上，“要是还在动，就说明是真的。”
一周后，他们打开陶罐，取了一滴水放在显微镜下。那些微生物还在活泼地游动，数量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列文虎哈哈大笑，把画纸和陶罐一起装进木箱，托人送往阿姆斯特丹。
“你说，”老头擦着镜片，突然问，“天上的星星，会不会也像这些小虫子一样，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青林想起哈勃望远镜拍摄的星云照片，那些螺旋状的星系，像漂浮在宇宙里的巨大涡旋。“会的，”他说，“星星里面，也有无数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就像这滴雨水里的世界。”
列文虎没说话，只是把镜片磨得更亮了。他开始尝试打磨不同曲率的镜片，想看得更远些。青林帮他计算镜片的焦距，用几何知识画出光线的折射路径——虽然没有计算器，算盘大小的计算尺还是派上了用场。
有天傍晚，青林在铺子后面的菜园里发现了那道蓝光。它藏在黄瓜藤的阴影里，像一块融化的天空，边缘随着风车的转动微微波动。他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
那天晚上，列文虎做了荷兰豆汤，配着黑面包。油灯下，老头把一枚磨得最亮的镜片放在青林手心：“这个送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福气。”
镜片很小，比指甲盖还小，却异常沉重，边缘被磨得光滑如玉。透过镜片看油灯的火苗，能看见火焰中心那点蓝紫色的核心，像一颗跳动的小星星。
“我要走了。”青林把镜片揣进兜里，那里还躺着汉代的麻纸和莱特兄弟送的金属徽章。
列文虎舀汤的手顿了顿，没抬头：“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不属于这里。”他指了指墙上的画纸，那些微生物的素描已经攒了厚厚一叠，“这些东西，我会一直画下去，直到画不动为止。”
青林走出铺子时，风车还在转，月光洒在运河上，像铺了层碎银。
他回头看了一眼，列文虎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显微镜，对着月亮调整焦距，仿佛想从那轮圆月下找出什么秘密。
蓝光吞没他的瞬间，青林最后看见的，是老头镜片里反射的月光，像一颗被捕捉到的星辰。
再次睁开眼，实验室的荧光灯有些刺眼。青林摊开手心，那枚小镜片躺在掌心里，边缘还沾着一点十七世纪的玻璃粉末。
他打开电脑，搜索“列文虎克 显微镜”，屏幕上跳出一行字：“1674年，安东尼·范·列文虎克通过自制显微镜首次观察到微生物，开启了微生物学的大门。”
下面附着一张扫描的素描，画的是水滴里的草履虫，线条和他记忆里列文虎克画的一模一样。
青林拿起镜片，对着电脑屏幕看过去。像素点被放大成一个个彩色的小方块，整齐地排列着，像某种数字时代的微生物。
他突然笑了——从汉代的麻纸到莱特兄弟的飞机，从显微镜下的细菌到屏幕里的像素，人类的好奇心，从来都像这枚镜片一样，能把微小的光芒，变成照亮未知的火炬。
窗外的夜空很暗，但青林知道，那些看不见的星辰和微生物一样，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安静而蓬勃地存在着。
而他有幸，在时光的褶皱里，见过其中几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