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
这热情洋溢的大嗓门，不用加上特定的称呼金元都能听出来。
揉眼睛的功夫，金廷芳已经进来了，他个子挺高的，带着顶摩登帽子，看见慢吞吞起床的少年，大力地抱了他一下。
金元自认不算矮，只不过他刚十八，还有长高的空间，被这么一下，脚都悬空了一点，而且这金廷芳实在让人招架不住，他长这么大还少有和人这么亲昵的时刻。
“我早要回来的，转道去了上海，迟了两日。”
金廷芳摘了帽子，大大咧咧的坐下来，瞧着着金元不说话，藏在黑软发丝下的两只耳朵还浮着粉，贴心的给他解释：“你还不知道吧？洋人见面都是这样，抱啊亲啊，男人和女人也这样呢，噫，你要是见到了不得羞红了脸？”
金元顺着他的话说：“洋人？”
“可不，大哥不就去国外读书，碰见那些外国女人，还会亲他们的手背。”
金廷芳学着抓起金元的一只手，在虚虚碰了一下，还配合着发出嘬的声音：“就这样。”
他实在活泼，话还很多，只要稍微给点反应，就能一直说下去。
说着说着，金廷芳突然敲了了一下脑门，有些懊恼。
“瞧我，忘了，你在外面这么多年，都是在哪？怎么过活？怎么不回来找我们？”
金元语焉不详，只说了两句世道太乱，金廷芳就自动补齐了剩下的东西，眼睛里马上就装上“真是可怜”几个大字，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回来了就好，太太说让你跟着几个妹妹一起上课？”
“挺好的，这位祁先生我听过，在蔡老板那做事，是个顶顶有学问的人，说是南方那个没落的翰林后代，大哥看过他在新星报上的文章，准了的，你可要好好学。”
“笔墨纸砚都准备了吗？还是要有只钢笔，我改天带你出去买………”
金廷芳喋喋不休，说得口都干了，他也不是非要让伺候的主，自顾自倒了茶水，皱了下眉：“怎么是凉的？这都是陈茶了？下边人怎么做事的？”
又盯着金元问：“谁是伺候你的？一点不上心！！”
“福华！”
一个穿粗布衣服的年轻下人进来。
“你以后跟着五少爷！”
年轻下人瞄了眼金元，不大乐意，这位五少爷，老爷不重视，亲妈也没了，只有四少爷还顾着几分兄弟情分，跟着他混能有什么出路？
金元也看出来，连连摇头说不习惯人跟着，一个人自在，金廷芳不乐意：“你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跟着怎么成？太太怎么也没给你安排个丫鬟？”
“安排了，在外边呢，是我不习惯人看着。”
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生怕四少爷不满意将她赶了出去 ，金府能吃饱饭，还有干净衣服穿，她也是走了运才被带回来的。
金廷芳顿时没了气性：“这是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啊你，早晚要习惯的…………”
金元看他喋喋不休，怕是要没完没了，说要去上课了，自己不认路，让他领着去，金廷芳立马高兴起来了，五弟回来了对他不怎么热络，见面这么久还是主动开口 ，拉着人就出门，还贴心的安慰他：“跟不上不要紧，我也不识几个大字，咱们又不做生意，也没那个本领。”
“缺什么来找我，我就住隔壁那个院子，太太最近忙着大哥的婚事，估计是没什么心情理你的，万事有我。”
金元好奇的问：“婚事？”
“大哥也二十六了，老大年纪不成婚，太太也上火，之前相看了好几户人家没个结果，现在找的都是留过洋的小姐，说是有共同话题，我要是也能娶个会洋文的太太就好了。”
金廷芳眉宇之间有些苦恼，很快又打起精神，上课的房间在一个左右开窗的房间，外边就是小花园，金家的几位小姐已经在里面了，她们具是活泼的性子，年龄最大的不过十五，最小的十一，有着新式女学生的天真烂漫。
现如今，北平里有所新式女子学校，但她们年纪还太小，金老爷秉持着以前家学的那一套，先给她们请先生，着重教国文和洋文，看看成果再决定她们的出路。
金廷芳笑嘻嘻的同她们打招呼：“可要好生替我照顾你们五哥。”
女孩们不依不饶：“四哥什么都没带，竟是要人干做事？”
金廷芳许诺了口红、水粉一系列东西，才勉强逃出这间房，女孩子们复而好奇打量起金元：“五哥比梨园的名角还好看，眼里好像含着水似的。”
“脸也白，五哥好像粉团子捏的小人。”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她们不在乎什么流落在外的五少爷有多粗鄙，只当做家里来个漂亮哥哥，精致得不像真人，赏心悦目极了，她们心情也跟着好。
现在还有许多迂腐的人，如果被比做戏子大概是要翻脸了，女孩子们只家里办宴会看戏，那些名角是个顶个的美，她们只能想出这个比较，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
不过十八岁的金元同学看看这些小妹妹，跟小朋友似的，就安安静静地坐那摆出一副成熟大哥哥的样子，然后时不时的压低声音“嗯”两声。
女孩子们捂着嘴偷笑。
直到管家推了门进来：“祁先生，请。”
“多谢。”
淡黄的光晕中迎着一道青竹般笔挺的身影，走进来的青年长得俊秀，月牙白的长袍修饰了他颀长的身材，温润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看上去像是一块雕琢完美的白玉。
“各位好，我是你们的先生，负责你们的国文和英文教学。”
“祁先生好。”
银铃般的女声里夹杂着一道清脆的少年音，祁沿明放下手上的书本，诧异的看过去，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漂亮少年，乌溜溜的眼珠子也正看过来。
很黑，很亮，还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蓬勃朝气，祁沿明温和点头，金家虽说是给小姐们找先生，也没说不能临时加个少爷。
来的路上管家已经对他说过了，只是祁沿明以为是个年纪小的，没想到是个半大的少年郎。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虽然思想开放了很多了，但还是很注重男女之防，一群小姑娘里有个男生，总比一个男先生单独对着一群女学生好。
他转过头，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内敛，结构端庄，很像他给人的感觉，举止间流转着一股书卷气。
小姐们在下面窃窃私语，金元捂着耳朵，翻起桌面上早就摆好的课本。
“宿主，你在害羞？怕？”
金元端端正正坐好，双手交叠，除了脸上浮着一点淡粉，俨然一副乖巧学生样：你不懂，这是老师对学生天然的威慑力。
888不懂，但是想到宿主只有初中学历它又可以理解了 ，继而又操心起来：“宿主，你不要来回划，应该顺着一个方向打转。”
金元把墨划成一个圆弧，嘀咕：“你懂得还挺多。”
小光球骄傲扇翅膀。
现在大多数则还是用笔墨纸砚，金府给这些小姐们备的就是，都是上等的货色。
应该用不着金廷芳买，等到教洋文的时候金府应该还会给备上钢笔墨水。
金元悬着小臂，小心的写下两个字：“采薇”，满意的点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真不错！
祁沿明的第一堂课选了一篇诗经里的篇目，小姐们都是自小学琴棋书画的，有功底在，诗经当然也读过，不过祁沿明的讲解很新颖，加上他嗓音清润，说话节奏感鲜明，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金元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就点点头，虽然没有小姐们那么活泼，但是在老师眼里是最有成就感的学生。
祁沿明的目光掠过窗边乖巧仰着头的少年，心下想，这位刚找回来的五少爷，至少是跟得上的，继续讲起一篇古代散文。
桌上的没有相关书，不过也不难理解，厉害的先生从不照本宣科，还有编纂、筛选教材的能力，第一次课也算是轻松，祁沿明最后列了一下接下来的课程，大约从古代散文过度到现代诗篇、散文及国外着作，考虑到会教英文，篇目选择也会让两门课贯通在一起，算是给学生交个底，才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东西。
小姐们兴奋的讨论起来：“祁先生讲得真好 ，比之前的老秀才好。”
“我听着听着跟着祁先生的话在脑子里画出来了………”
“不知道洋文好学吗？祁先生这般温和，学不好不会罚我们吧？”
金元忍不住朝着月牙白长衫看了又看，桌上的纸张被他密密麻麻填了很多东西，他的字确实不错，就是看起来有种不习惯用笔的别扭感。
祁沿明已经已经出了门，他撩起袍摆小跑出去，转过一道花廊门，温雅的青年似乎听到脚声音，转过头：“五少爷，有什么事？”
金元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祁沿明瞧着像只小猫，用明亮的眼眸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见到没有人，才腼腆而好奇的问：“祁先生，你是南方人吗？我之前也在南方，西宁城那块，挨着湖泽县，你知道吗？”
这话有些冒昧了，便是祁沿明结识的公子哥也没有这么直白，品貌俱佳，学识出众，要么从政，要么教书，最后要到外国餐厅里谋生，想也知道其中心酸，社会上打交道的自然懂得什么叫体贴，祁沿明只需要露出沉默片刻，就有人来打圆场。
可是这个半大少年仰着头，执拗地等着他的回复，眼里干净得和初雪化的水似的，没有为难人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好奇和一点微妙的小情绪。
祁沿明包容的笑了笑：“不是南方人，不过倒是听过这些地方，风景很好。”
“五少爷今日的课听懂了吗？我看你不大习惯用笔，有些地方跟不上记，要再跟你讲讲吗？”
金元一下感受到了祁沿明作为先生的威严，收回自己的好奇心，嘟了嘟脸：“我听懂了，祁先生下回可以检查。”
祁沿明对于他的不服气和较真劲不予置否：“不用检查，学问在心里头，但是有不懂的尽管问，学问学问，自然要问，不必耻于开口。”
这位五少爷在外边多年，跟不上课程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天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祁沿明怕他因为自卑，不敢开口，课堂上这位五少爷一直睁着亮晶晶的眼，听得异常认真，手下也没停过，却从来没有发问。
他不是那些迂腐守旧的老秀才，很注重课堂互动，也鼓励学生大胆开口。
“知道了。”
金元抿了抿嘴，又加了一句：“祁先生。”
祁沿明点点头就离开了，金元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发呆，忽然看见拐到水塘边的祁沿明又撞上了另一个人。
金元赶紧蹲下来，他身量小，缩在盆栽后边也就看不见了，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珠子，直溜溜盯着水塘那边。
那个和祁沿明迎面撞上的人穿着考究西装，身材高大，被祁沿明挡着看不清容貌，但那种沉稳而富有魅力的气势却挡不住。
“金廷垣？”
两个人撞上后拉开距离，似乎都在告罪，复而交谈起来，最后一起往外走，一同往外边走的的刹那，金廷垣回了下头，棱角分明的脸被院墙的阴影遮了一半下去，只露出锐利的下颚。
金元紧张地抓了把盆栽上的叶子：“哼哼，成年人装模作样的寒暄，虚伪。”
888：？？？
“这明明是主角一见钟情，相谈甚欢，宿主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虚伪？”
小光球疑惑的扑腾着翅膀，为什么宿主的语气听着还有点酸？共情了？剧情线里金元这么早就开始嫉妒金廷垣了？
888还是系统，不是很会分辨情绪，比起嫉妒，金元明明更多是那种天真小朋友对虚伪寒暄的唾弃。
他无意识把手里薅的叶子塞了点进嘴里，嚼了两下，居然还有点甜？他嚼得更起劲了，河西镇那几天在山里他把山里的树叶植被都薅了个遍了。
而且他采的果子叶子花朵都没有毒，全都是安全健康的绿色食品，金元那时候特别信能量守恒定律，人倒霉到极致果然开始走运了。
“五弟！”
痛心疾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金元呆呆地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