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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看读书 >  本自俱足 >   第33章 落草

夜色渐深。土炕烧得温热,炕桌上的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低矮的土屋里晕染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秀云盘腿坐在炕桌的一头儿,就着这微弱的光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补着德麟一双磨破了洞的厚棉袜。

针线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德麟坐在炕桌的另一头儿,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冰冷的、边缘已经有些锈蚀的扁平铁皮盒子。

他小心地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盖着红印的布票。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小小的纸片边缘毛糙,却承载着一家人沉甸甸的生计。他轻轻推到童秀云的跟前。

秀云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德麟把那铁皮盒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明天……抽空去趟城里吧。用这些布票,扯块好点的花布回来。”

秀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不解地看着他。

德麟的目光越过昏黄的灯火,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北风在窗棂缝隙间尖啸着穿梭,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却字字清晰:“给桂珍二姐……做件嫁衣。体面点儿的。”

秀云握着针线的手顿住了,她看着丈夫沉静的侧脸,那眉宇间似乎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又似乎沉淀了更深的东西。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将手中那枚小小的针,更稳、更密地扎进厚实的棉布里。

炕稍角落,那个粗陶坛子里,自家腌渍的酸菜正无声地发酵着,在寂静的冬夜里,悄然弥散开一丝丝微酸的、属于生活的、踏实而温暖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德麟便踏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出了门。他怀里揣着任命书,脚步沉重地向八里地外的北大窑走去。

北大窑那巨大的烟囱老远就映入眼帘,如同沉默的巨人,将浓得化不开的黑烟源源不断地喷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将苍穹也戳出几个永恒的窟窿。

负责招工的王大善人还没到。院子里,只有个满脸麻子的工头,抄着手,斜倚在堆满破砖烂瓦的墙根下晒太阳,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眯缝着眼打量每一个来寻活路的人。

看到德麟走近,麻子脸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像粗糙的砂纸一样在他身上刮了一遍。

“啧,身板子倒还行。”他喷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灰白,“一天两块钱工,管一顿晌午饭,就这价儿。干不干?”

语气是毫无商量余地的生硬,仿佛在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德麟在盘山县城里挑挑卖蒜苗印子多年,城里人大多混了个脸熟,这个麻子脸却没见过。

他沉默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德麟忽然改变了主意,没有暴露自己新厂长的身份。

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仿佛被这冰冷的价码和麻子脸轻蔑的目光压得不堪重负,他想看看北大窑的水,有多深。

德麟缓缓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就在他下颌低垂的那一瞬间,脖颈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像是某根支撑了太久的、已然僵直的骨头,终于在这沉重的生活面前,无可奈何地弯折了下去。

傍晚时分,德麟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夏三爷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和水汽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

灶台前,秀云正佝偻着腰忙碌。锅里煮着的大半是白菜帮子,稀薄的汤水在灶火的舔舐下翻滚着,只可怜地漂着几点零星的油星子。

然而,就是这极其简单的味道,却香得让德麟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秀云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意。

她没说话,只是小心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白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她解开一层又一层,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最终露出了里面小心保存着的、大约只有半块深褐色东西。那是半块红糖。

“娘晌午偷偷塞过来的,”她把糖块托在手心,递到德麟面前,声音轻轻的,“说你干的是重力气活,费身子,得补补。”

德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的味蕾。

然而,这甜味滑过喉咙,落入空荡的胃里,却奇异地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苦涩,直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又是一热。

他用力地吞咽着,仿佛要将那点儿甜和那无尽的苦,一起深深地咽下去。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暖暖地映照着秀云的脸。

德麟这才惊觉,不知何时,细细的皱纹已悄然爬上了她的眼角,如同初冬被寒霜打过的柳叶边缘,带着一种无声的脆弱和坚韧,默默地刻印着岁月的痕迹和生活的重担。

夜里,疲惫的身体沉入温暖的土炕,德麟却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夏二爷的身影清晰无比,他佝偻着腰,在那片熟悉的蒜苗印子里忙碌。

如血的夕阳惨淡地照着。二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握着小小的刀片,依旧是那么稳,那么准。刀尖在翠绿的蒜叶上缓缓移动,刻下的不是寻常的记号,而是一道道深深的、带着某种不祥意味的刻痕。一笔一画,都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在无声地切割着无法挽回的过往。

德麟猛地从梦中惊醒,心口突突直跳,额上渗出冷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底下的任命书,热乎乎的任命书还在,德麟长吁了口气。

窗外,不知何时,雪已停歇,万籁俱寂。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院中那株老榆树光秃秃的枝丫,在惨白的月光下伸展着。枝杈狰狞,尖锐如刃,如同一柄柄被遗弃的、倒插在大地上的古剑,森然刺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听着枕畔秀云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

望着窗外那些如剑的枯枝,白日里脖颈深处那声细微的“咔哒”声,此刻仿佛又在寂静中回响。

一股彻骨的冰凉,如同窗外渗入的寒气,缓慢而清晰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夏二爷刀尖下的决绝从何而来。

有些根脉,一旦被斩断,就永远地断了。

无论日后浇灌多少汗水,施予多少祈盼。那片曾经滋养生命的土壤,也再不可能生长出旧日的模样了。

断裂处,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空茫与寒凉,如同这北国永无尽头的冬夜。

德麟睁着眼睛,一直到天光吞噬了夜色。窗棂上重新映出明亮的温暖。

“秀云,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今天就搬走……”德麟说。

刚刚睁眼的童秀云还不是很清醒:“去哪儿?”她眼巴巴的问。

德麟从枕头底下摸出任命书给她看。

看着看着,童秀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光。

吃过早饭,德麟一个人背着行李出了夏三爷家的院门,一路奔了场部。

童秀云没有和他一起搬出来。

她身体里的小生命一天天长大了。童秀云心里明白,帮不上德麟的忙,更不想拖他后腿。

“有家不回,去住场部?”夏三爷的眉毛拧着。

“要去你自己去,秀云身子重,没人照看可不行!”夏张氏更是舍不得大儿媳妇儿去受苦。

“秀云留下也干不了啥,还得让你们操心……”德麟嗫嚅着。

“我们不操心谁操心?你不让秀云操心就不错了。”老两口一唱一和,德麟只得作罢。

秀云留在了三爷家待产,德麟搬到场部宿舍,忙着筹备北大窑改制为砖厂。

这年秋天开始的时候,德麟和秀云响应国家号召,领了结婚证。

秋阳把场部门前的青砖地晒得发烫。德麟攥着童秀云的手,掌心的汗把粗布褂子的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

两人站在写着“民政科”的木牌下,秀云的辫子梢沾着几缕金黄的稻穗。早上从田里过,被风吹上的。

“进去吧。”德麟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平时沉些。秀云抬头看他,眼里映着檐角的灰瓦,轻轻“嗯”了一声。

办事的同志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接过两人的介绍信,在表格上一笔一划写名字。

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秀云盯着墙上“婚姻自主”的红标语,想起三个月前在苞米地里,德麟红着脸说“咱也领个结婚证吧,守守新规矩。”

童秀云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红色的硬皮结婚证递过来,德麟的手晃了一下。展开来看,繁体字的“夏德麟”与“童秀云”并排挨着。背景是“自主自愿”四个宋体字格外挺括,像四个站得笔直的见证人。

证书边缘绣着缠枝莲,间或缀着饱满的麦穗,金色的描画在阳光下闪。

秀云指尖划过麦粒的纹路,忽然想起额娘说的“过日子就像种麦子,得两人攥着劲”。

秋收的时候,夏三爷家的土坯房里飘起艾草的香。

秀云躺在铺着新谷草的炕上,粗布褥子被汗浸得发潮。炕沿边,夏张氏把第二捆谷草抖松,嘴里念叨着“谷草接地气,孩子落草才稳当”。

德麟蹲在门槛外,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秀云压抑的喘息声,心里既心疼又愧疚。

窗棂透进的天光慢慢斜了,忽然一声清亮的啼哭撞出来,像颗小石子砸在院子里。

德麟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门板上也没觉疼。

夏张氏撩开门帘,满脸是笑,手里裹着块红布:“是个小丫头,嗓门亮堂着呢!”

德麟踉跄着往里闯,被娘一把拉住:“别急,先挂红布。”

夏张氏早备好的红布条,是秀云陪嫁的红绸剪的,这会儿系在门右的木栓上,风一吹,红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丫头挂红,日子红红火火。”她拍了拍德麟的肩,“进去吧,轻点儿。”

炕沿边的谷草上,小婴儿裹着红布,眼睛还没睁。小拳头攥着,哭声却一点不含糊。

秀云累得睁不开眼,嘴角却弯着,伸手碰了碰孩子的脸蛋:“叫啥名好?”

德麟蹲在炕沿,盯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忽然说:“叫穗儿吧,你看她哭起来,像咱家麦穗灌浆时那么有劲儿。”

穗儿落草的当天晚上,夏张氏揣着两斤红糖,往村东头的老张家去了。

“得请你家三嫂子来开奶。”夏张氏拉着老张三嫂的手,“你看你,仨娃养得壮实,身子骨又利索,穗儿沾沾你的福气。”

张三嫂是村里有名的利索人,挽着袖子就跟着来了。进门先洗了手,接过夏张氏递来的小米粥喝了半碗,才挨着炕沿坐下。

她解开衣襟,把穗儿轻轻抱在怀里,指尖拢着孩子的小下巴:“丫头别怕,三大娘给你送口甜的。”

穗儿像是闻到了味,小嘴巴吧嗒着凑过去,吃得急,小腿儿还往三嫂的胳膊上蹬着。

秀云看着,眼眶忽然热了。

想起额娘说过,头口奶得请有福气的人喂,孩子将来才结实,原来这就是“开奶”。是把旁人的福气,一口口喂进自家孩子的嘴里。

开奶刚完,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夏张氏眼睛一亮,迎出去:“他李叔来啦?”

夏三爷和村西的李木匠进来了,李木匠为人憨厚,家里俩儿子一个闺女,样样周正。

“特意挑的你。”夏张氏把穗儿抱过来,“咱穗儿得像你,实诚,手巧。”

李木匠搓着手,笑得有些腼腆,往前凑了凑。

穗儿刚好醒着,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忽然咧嘴笑了。

“哎,这丫头认人呢!”李木匠乐了,从身后拎出包红糖,“给穗儿的见面礼。”

夏张氏赶紧接过来:“采生人给的糖,甜到心尖尖儿上。”

李木匠是“采生人”,往后穗儿的性子,便要带着这份憨厚和周全了。

三天后的清晨,铜盆里的水冒着白汽。

夏三爷早早去村口采了槐树叶和艾蒿,泡在水里,绿得发亮。

炕梢坐着的王老太太,是十里八村里有名的接生婆,也是最年长的长辈。鬓角虽白,眼神却亮。

手里攥着块新布,慢悠悠擦着铜盆沿。“洗三洗三,洗掉晦气,留住福气。”

她话音刚落,门口的亲戚邻居们就挨着往里进,手里都拿着东西:二婶拿着块花布,三姑揣着袋花生,连邻家的小柱子都举着个红皮鸡蛋,踮着脚要往盆里放。

“添盆喽!”王老太太一声喊,铜钱“叮当”落进水里,花生浮起来,鸡蛋在盆底转着圈。

秀云抱着穗儿凑过来,小家伙似乎被热闹惊着了,小嘴瘪了瘪。

王老太太伸出手,先用温水给孩子擦了擦额头,又蘸着带艾叶香的水,轻轻揉她的小胳膊:“这丫头,皮肤嫩得像豆腐。”

正说着,穗儿忽然“哇”地哭起来。哭声又响又脆,把盆里的水波都震得跳了跳。

“好!好!响盆了!”夏张氏拍着手笑,“这是老天爷应了,咱穗儿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王老太太也笑了,用软布把孩子裹好:“响盆响,家业旺,这丫头是来给你们撑门户的。”

第七天,房梁上多了个“小船”。

那悠车是夏三爷请李木匠做的,椴木板子削得薄,边沿儿漆着红,上面用金粉画了缠枝莲,还写着“长命百岁”四个小字。

李木匠特意在两端刻了小鲤鱼,说是“鱼在水里游,孩子睡得稳”。

德昇踩着梯子,悠车挂在房梁的挂钩上。夏张氏站在底下扶着梯子,仰头看那悠车,像看着一艘要载着穗儿,驶向好日子的船。

穗儿被放进悠车时,小手抓着车沿儿的红漆,眼睛瞪得溜圆。

夏张氏往车里铺了谷糠袋,又塞了个小米枕头:“睡这儿,后脑勺能睡平,将来梳辫子好看。”

她用蓝布带子轻轻把穗儿的胳膊肘和脚脖子系在车帮上,“别嫌绑着,这样骨头长得直,将来走路稳当。”

秀云拉了拉悠车的绳,车子轻轻晃起来,像在水里漂。

穗儿的哭声慢慢小了,没多久就打了个小哈欠,在艾草香和木头的清香里,眼皮越来越沉。

秀云坐在炕沿边,看着悠车晃啊晃,忽然想起了德麟,这当爹的忙着公家的事,还没看上一眼刚落草的闺女。

满月那天,夏三爷家的院子里摆了三桌席。德麟放下手里的工作,风尘仆仆的跑回来了。

亲戚们带来的下奶礼堆在堂屋:张家的小米,李家的鸡蛋,还有秀云娘家捎来的红糖。

夏张氏把门口的红布条解下来,系在房梁的“子孙绳”上。

那绳子上已经挂着德麟小时候的弓箭穗子,现在添了穗儿的红绸,风一吹,两个布条挨着晃,像在说话。

酒过三巡,德麟和秀云抱着穗儿给长辈们磕头。

王老太太摸出个银锁,挂在穗儿脖子上:“锁住福气,长命百岁。”

穗儿似乎懂了,抓着银锁摇得叮当响,惹得满院子都是笑。

三个月后,德麟赶着驴车,载着秀云和裹在红布里的穗儿,往秀云娘家去。

到了童家窝棚,秀云的额娘早等在门口,接过穗儿就往院里走。

进了堂屋,秀云抱着穗儿,轻轻往房柱上撞了撞,嘴里念叨:“在姥姥家扎根,长命百岁。”

穗儿咯咯地笑,小手拍着柱子,像在应和。

日子就像悠车一样,晃着晃着,穗儿就会坐了,会爬了。

等她再大些,德麟会给她做个小秋千,让她在院里荡着玩。

等她十六岁,夏三爷会给她佩上野猪门牙的灵佩,告诉她:“从今天起,你就是能顶起门户的姑娘了。”

夕阳正透过窗棂,照在悠车上。穗儿在车里咂着小嘴,悠车晃啊晃,把满屋子的艾草香、木头香,还有德麟和秀云的笑声,都晃成了日子该有的模样。像那结婚证上的麦穗,饱满,实在,还带着金闪闪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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