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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要硬。

脊梁不能弯。

心气不能散。

母亲的话,如同刻在骨髓里的烙印,支撑着李晚星在倾盆暴雨中一步步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左脚踝被井盖刮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摔伤的肩膀和手肘,最要命的是左手食指,那溃烂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反复冲刷浸泡,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灼痛,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剧烈摇摆。

“撑住…林晚星…撑住…”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自己的本名,仿佛这名字本身就能带来一丝力量。冰冷的雨水早已将她浇透,单薄破旧的衣物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勾勒出令人心酸的轮廓。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湿透的布料钻进皮肤,直透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去哪?哪里能避雨?哪里能让她这具破败的身体暂时蜷缩一下?

视线被雨水模糊,省城巨大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幽灵船。街道空旷,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溅起一人多高的污浊水浪,冰冷地拍打在她身上,让她踉跄着几乎再次摔倒。路人行色匆匆,撑着伞,裹紧雨衣,投向她的目光或是漠然,或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迅速移开,仿佛她是某种不祥的、会带来厄运的流浪动物。

“看什么看!滚开!别挡道!”一个推着三轮车冒雨送货的汉子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车轱辘险险擦过她的裤腿。

李晚星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到,一个趔趄,左手本能地撑向旁边冰冷湿滑的墙壁,溃烂的食指伤口再次狠狠撞在粗糙的水泥面上!

“呃啊——!” 剧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哼,冷汗混合着雨水疯狂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不能倒下…倒下就真的完了…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着,雨水顺着额前凌乱枯黄的头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目光茫然地扫视着四周。终于,在街道尽头,一座横跨浑浊河道的巨大水泥桥墩,在雨幕中显露出模糊而沉重的轮廓。桥洞!那里或许能躲一躲!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滑地朝着桥洞的方向挪去。脚下的污水坑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灌进破旧帆布鞋里,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仿佛跋涉在无边的泥沼。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晃动,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终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桥洞之下。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湿冷水泥、陈年垃圾、动物粪便和尿臊味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显然是一些无家可归者的临时栖身之所,地面散落着破旧的纸壳、发黑的棉絮、空酒瓶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秽物。雨水顺着桥面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汇集成一洼洼浑浊的小水坑。

李晚星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她甚至来不及寻找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栽倒在冰冷湿硬的水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污浊的水花。

“唔…” 身体撞击地面带来的钝痛让她闷哼一声,但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和一种诡异的、灼热又冰冷的麻木感。左手食指的剧痛似乎也变得遥远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寒冷,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意识沉沦,坠入无边的深渊……

**黑暗中,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和深入骨髓的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油腻的厨房水池边,滚烫的、混着刺鼻洗洁精的脏水包裹着她的双手,钢丝球粗糙的表面无情地摩擦着左手食指溃烂的伤口,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王姐那张肥硕扭曲的脸在不锈钢台面的倒影里狞笑,声音如同破锣刮擦着她的耳膜:“洗!给我用力洗!洗不干净今天别想吃饭!你那贱命值几个钱?!” 李姐假惺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唉,晚星啊,都怪我昨天没看清那碗有裂缝…” 冰冷的泔水混合着馊臭的油污,劈头盖脸地浇在她身上…脖颈上的油烟黑斑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那张模糊的“2800”账单如同巨大的鬼脸,压得她喘不过气…“夜来香!”王姐尖利的笑声像毒蛇钻进耳朵,“去那儿陪酒抵债!你也就剩这点用了!” 她拼命挣扎,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脚下是冰冷的泥沼,不断下陷…那个黑洞洞的下水道口张着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她仅有的三枚硬币…叮铃…哗啦…那微弱的声音在噩梦中无限放大,如同丧钟…**

“不…不要…我的钱…” 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逸出。

突然,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浓郁、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香气,如同一条温暖而坚韧的丝线,猛地刺破了这冰冷绝望的噩梦!那香气…无比熟悉!是烤得焦香的花生碎混合着浓郁的、带着丝丝甜辣的椰奶气息,是饱满的肉串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时散发出的油脂焦香,是各种复杂香料(小茴香、芫荽籽、黄姜粉…)在高温下被完美激发出的、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的热烈芬芳!

沙爹!是沙爹酱的香气!

这香气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大门!

南洋。黄昏。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巨大的棕榈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庄园后院的小露台,夕阳的余晖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花园里鸡蛋花、茉莉和夜来香的甜香,但最浓烈、最诱人的,是炭火炉上飘散出的、无与伦比的沙爹香气。

母亲穿着干净的碎花围裙,挽着袖子,正站在炭火炉前忙碌。她微微侧着脸,晚霞的光勾勒着她温柔而专注的侧影。炭火映红了她带着笑意的脸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发丝贴在鬓边。炉架上,一串串用竹签穿好的、腌制得恰到好处的鸡肉块和牛肉块,正被炭火舔舐着,滋滋地冒着油花,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小刷子,正细心地往烤串上涂抹着自制的、浓稠油亮的沙爹酱——那是用上好的椰浆、花生碎、香茅、南姜、辣椒和十几种秘制香料精心熬煮而成的,是她引以为傲的手艺。

“星星,快过来!”母亲转过头,笑容比晚霞还要温暖明亮,朝坐在一旁小藤椅上的林晚星招手,“尝尝阿妈新调的酱汁,看看够不够香?”

小小的林晚星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跑过去。母亲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小块烤得边缘微焦的鸡肉,在浓稠的沙爹酱里滚了一圈,然后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啊…张嘴,小心烫。”

浓郁的、复合的、带着椰奶的醇厚甜润和花生碎的焦香、以及各种香料完美融合的、微辣鲜香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直达灵魂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嗯!好吃!阿妈做的沙爹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林晚星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大声赞美。

母亲开心地笑了,眼角弯起温柔的细纹,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小鼻子:“小馋猫!慢点吃,还有好多呢!”

父亲林正南也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儒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妻女:“你阿妈的手艺,连吉隆坡大饭店的主厨都自愧不如呢。”

“就你嘴甜。”母亲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红晕。炭火的暖意,食物的香气,家人的笑语,夕阳金色的光…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沙爹的香气…

阿妈…

全世界最好吃的沙爹酱…

现实与梦境在香气中剧烈地交织、碰撞!一股巨大的、撕心裂肺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李晚星昏沉中的最后一丝屏障!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呃…”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头上,让她眼前金星乱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拼凑起来,无处不痛。左手食指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跳动的胀痛,提醒着它恶劣的存在。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下是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破纸壳。桥洞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空气依旧冰冷潮湿。桥洞深处一片昏暗,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些杂物的轮廓。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馊臭味顽固地钻入鼻腔。

然而,在这片污浊冰冷的死寂中,那股霸道而温暖的沙爹香气,却如同灯塔的光芒,顽强地穿透了空间和气味屏障,丝丝缕缕,持续不断地飘荡进来!它来自桥洞的另一端,隔着浑浊的河道,那里似乎是一个…夜市?

夜市!人间烟火!

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濒死的边缘强行拽了回来。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在空荡荡的胃袋里疯狂咆哮、撕咬!比身体的疼痛更加强烈,更加难以忍受!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正经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在“好味来”,只有馊臭的剩饭和漂浮着可疑油花的菜汤。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被这诱人的香气一勾,肠胃剧烈地痉挛起来,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

“咕噜噜…” 腹鸣声在寂静的桥洞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让她手脚发软。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左手,稍微动一下,那溃烂的食指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嘶…” 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行…得活下去…必须弄点吃的…否则等不到天亮,她就会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个冰冷的桥洞里。

她艰难地侧过身,用相对完好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蹭着冰冷的墙壁,勉强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水(或许是虚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让她冷得牙齿打颤。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贴身里衣口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凸起。

什么东西?

她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闪过脑海!在离开南洋那个破败的小屋前,在收拾母亲仅存的遗物时…她似乎…似乎把一样东西缝进了这件最贴身衣服的口袋深处!

她颤抖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虔诚的急切,用冻得僵硬发麻的手指,费力地摸索着解开里衣那简陋的、用布条系成的纽扣。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到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上这些,手指急切地探进那个小小的、缝在内衬里的暗袋。

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的、小小的、用布紧紧包裹着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掏了出来。借着桥洞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一个小小的、用洗得发白褪色的碎花布头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指,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那系得紧紧的布结。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的、关乎生死的秘密。

布包终于打开了。

里面静静躺着的,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一小卷…彩色的丝线!

这些丝线被整理得异常整齐,紧紧地缠绕在一块小小的、光滑的竹片上。颜色异常鲜艳:火焰般的正红,深邃如夜空的宝蓝,生机勃勃的翠绿,温暖明亮的明黄,还有纯净无瑕的雪白…每一种颜色都那么纯粹,那么饱满,在这昏暗污浊的环境里,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梦幻的光泽!

丝线…

李晚星呆呆地看着掌心里这卷小小的彩线,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视线迅速模糊!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南洋。午后骤雨初歇。空气湿润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阳光透过棕榈树叶的缝隙,在宽敞的游廊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小的林晚星趴在凉爽的藤席上,晃动着两只小脚丫。

母亲坐在她身边,穿着一件素雅的浅色纱笼,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边。她手里拿着几根彩色的丝线,动作灵巧而优雅。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彩线的映衬下格外好看。

“星星,看阿妈,”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拂过椰林的风,带着宠溺的笑意,“今天教你编小椰树,好不好?”

小林晚星立刻兴奋地爬起来,凑到母亲身边,大眼睛亮晶晶的:“好!阿妈快教我!”

母亲笑着,将一根翠绿色的丝线放在她小小的手心,又拿起一根棕色的:“来,先用棕色的线打底,这是树干。手指这样…对,小拇指压住线头…”母亲温暖的手掌包裹着女儿的小手,耐心地引导着。

“然后,用绿色的线…看,这样绕过去…再从这里穿过来…”母亲的手指翻飞,彩线如同有了生命,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舞动。“记住阿妈教你的口诀哦:‘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左三绕…右两缠…”小林晚星认真地跟着念,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皱起,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彩线却不听话地缠在了一起。

“哎呀!”她懊恼地叫了一声。

母亲并不生气,反而温柔地笑了,轻轻帮她解开缠住的线:“不急,慢慢来。我们星星的手这么巧,一定能学会的。你看,绕三下,缠两下…对,就是这样…”

在母亲一遍遍温柔的引导下,小林晚星终于歪歪扭扭地编出了一小段像树根又像树枝的东西。虽然粗糙,但母亲却像看到了稀世珍宝,眼中满是骄傲和喜悦。

“真棒!我们星星真聪明!”母亲在她额头上亲昵地印下一个吻,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好闻的淡淡馨香。“等你编得和阿妈一样好了,我们就开一个小铺子,卖星星编的小椰树、小贝壳,还有阿妈的沙爹酱!赚了钱,给星星买最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好!”小林晚星开心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编的“杰作”,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母亲温柔的声音和彩线柔滑的触感,是她童年最安心的记忆。

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开个小铺子…卖彩线编的小玩意儿…

母亲温柔含笑的眼睛,父亲赞许的目光,阳光的温度,彩线柔滑的触感…

“阿妈…” 李晚星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卷小小的彩线里,压抑地呜咽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鲜艳的丝线。彩线那冰凉柔滑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摸,带着穿越时空的暖意,轻轻拂过她冰冷绝望的心。

母亲把这卷她珍藏的彩线缝进了她的衣服里。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念想和…希望?在母亲心中,她的星星,终究是那个手指灵巧、能在指尖种出小椰树的女孩,而不是一个在油腻深渊里挣扎的洗碗工。

可是…现在呢?

她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右手还算完整,但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油污黑垢,皮肤粗糙开裂。左手更糟,食指红肿溃烂,脓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这样一双手,还能编织吗?还能让“椰树长在指尖”吗?

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腹中那疯狂的饥饿绞痛狠狠打断!咕噜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沙爹的香气再次霸道地飘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活下去!必须先活下去!

这卷彩线…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不…等等!

李晚星猛地想起什么!她急切地摸索着自己的左手手腕!冰凉的皮肤下,一个坚硬圆环的触感传来!

银镯子!

那个母亲临终前,艰难地从自己枯瘦的手腕上褪下来,戴在她手腕上的、细细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银镯子!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贴身之物!她一直戴着,即使在“好味来”最肮脏油腻的劳作中,也从未取下,只是用衣袖小心地盖着。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袖子捋上去。昏暗的光线下,那只细细的银镯子紧贴在她同样瘦削的手腕上,散发着黯淡却温润的光泽。镯子因为长期的磨损和油污的沁染,表面已经有些发乌,失去了最初的光亮,但依旧完好无损。

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真正属于“过去”的、或许还能换点钱的东西了!

卖掉它?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她的心脏!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念想!是母亲冰凉手腕上最后的温度!卖掉它,等于亲手斩断最后一丝与母亲的实物联系…

可是…不卖掉它,她拿什么去买吃的?拿什么去处理手上这越来越严重的伤口?难道真的要饿死、烂死在这桥洞里吗?母亲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说“骨头要硬”,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守着这只镯子等死吗?

剧烈的思想斗争让她浑身颤抖。饥饿的绞痛和伤口的灼痛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沙爹的香气,母亲编织时的口诀,王姐狰狞的脸,“夜来香”的逼迫…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交织。

最终,活下去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阿妈…对不起…” 一声破碎的低语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决绝。她颤抖着手,无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只陪伴了她多年的银镯子,从左手手腕上褪了下来。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母亲最后的一点体温,也随着镯子的离开而消散了。

她紧紧攥着那只小小的、黯淡的银镯,如同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攥着一块沉重的、名为“不孝”的巨石。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扶住墙壁,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

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忍受着全身的伤痛和左手食指那钻心的灼痛,李晚星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桥洞。

雨后的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河水的腥气和城市特有的尘埃味。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昏黄的路灯光和远处霓虹的彩影。她循着那越来越浓郁的沙爹香气,踉踉跄跄地朝着河对岸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区域走去。

穿过一座狭窄、灯光昏暗的水泥桥,喧闹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规模不小的露天夜市!无数盏白炽灯、彩灯串和摊位上悬挂的灯泡,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夜的黑暗,也映照出人间最鲜活、也最残酷的烟火气。

狭窄的通道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热气腾腾的炒粉炒面,滋啦作响的铁板烧,堆成小山的各色水果,五颜六色的廉价服装鞋袜,闪烁着劣质灯光的塑料玩具,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汗味、劣质香水、油炸油烟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喧闹无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锅铲碰撞声、孩子的哭闹声、音响里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李晚星像一个误入异世界的幽灵,单薄破旧的身影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周围是鲜活而嘈杂的生命力,而她,浑身湿冷肮脏,散发着馊臭,左手溃烂,脸色苍白如鬼,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与这热闹格格不入。路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嫌恶和避之不及,仿佛她是什么移动的瘟疫源。

“让开!别挡道!”一个推着满载食材小车的摊贩粗暴地吆喝着,小车几乎撞到她身上。

“啧,哪来的叫花子?臭死了!”两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从她身边快速绕过。

“妈妈,那个姐姐好脏…”一个小男孩指着她,被母亲迅速拉走,低声训斥:“别看!快走!”

这些目光和话语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她低着头,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只小小的银镯子,手心全是冷汗。饥饿和伤痛让她视线模糊,脚步虚浮。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那么多卖食物的摊位,烤串的香气,煎饼的油香,水果的甜香…每一种都像一只小手,狠狠地挠着她的胃袋。可她身无分文…不,她只有这只镯子。

去哪里卖?卖给谁?她完全不知道。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夜市边缘靠近桥洞方向,一个相对冷清些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纸箱、塑料瓶和废铁,旁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脏兮兮的三轮车。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佝偻着背,借着旁边一盏昏黄的路灯光,费力地将一些纸板踩扁、捆扎。

废品回收站?或者…收废品的?

李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也许…也许这个人…会收旧金属?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朝着那个角落挪了过去。每靠近一步,她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灰尘、铁锈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他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一般,皮肤黝黑粗糙,写满了生活的风霜和疲惫。一双不大的眼睛,眼白浑浊泛黄,带着一种长期劳作的麻木和不易察觉的精明。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狼狈不堪的女孩,目光在她湿透破旧的衣物、苍白得吓人的脸色,尤其是她那只红肿溃烂、还在微微渗着脓血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干什么的?”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李晚星被他看得浑身发紧,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又停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嘶哑的声音:“老板…您…您收…收旧东西吗?” 声音小得几乎被夜市的喧嚣淹没。

“旧东西?”男人眉头皱得更紧了,浑浊的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单薄的身体,“什么旧东西?破瓶子烂纸壳我这收,别的值钱玩意儿,我可收不起,也认不得真假。”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显然把她当成了想拿垃圾蒙骗他的小乞丐。

李晚星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退缩。她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掏出了那只被她攥得温热的、黯淡无光的细银镯子。她摊开手掌,将那小小的、带着她体温的银圈,递到昏黄的灯光下。

“这个…是银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因为紧张和虚弱而抖得不成样子,“是我…我阿妈…留给我的…您看看…能…能值点钱吗?我…我只要一点…一点吃的…” 说到最后,巨大的屈辱感和对食物的渴望让她几乎无法继续。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枚小小的银镯上。昏黄的灯光下,那镯子黯淡无光,毫不起眼,样式也是最简单老旧的素圈。他伸出同样粗糙肮脏、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用两根指头捏起镯子,凑到眼前,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在镯子内侧用力划了一下,看了看划痕的颜色,还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一个鉴别银饰真伪的土办法)。

李晚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死死盯着男人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信息。

男人放下镯子,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李晚星。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那张因为饥饿和高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得更久,在她那只触目惊心的烂手上停留得更久。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纯粹不耐烦,多了一丝复杂的审视,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怜悯?

“银的倒是银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没什么起伏,“不过成色很一般,太细了,也没个花纹,份量轻得很。” 他掂量了一下镯子,语气带着一种市侩的挑剔,“这种老物件,现在不值钱了。去金店,人家也未必肯收,嫌麻烦。”

李晚星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

“不过嘛…”男人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她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你这样子…也是真难。”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指了指三轮车斗里一个破旧的塑料袋,“我这还有三个早上买的馒头,没来得及吃,放久了,有点发霉起毛了,你要是不嫌弃…”

发霉的馒头?

李晚星的胃袋因为“馒头”两个字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强烈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顾虑!霉了又怎样?只要能吃!只要能填进肚子里!

“不嫌弃!我不嫌弃!”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带着哭腔,“老板…求求您…给我吧!”

男人没再说什么,默默地从车斗里拿出那个破旧的塑料袋。袋子打开,里面躺着三个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馒头的表皮已经干硬开裂,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和黑色的霉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酸馊味。

“喏,”男人将塑料袋递到她面前,“就这三个了。你要愿意,镯子留下,馒头拿走。不愿意,就走吧。”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完成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交易。

看着那三个发霉的馒头,李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母亲留下的、最后的贴身银镯…就换这三个发霉的馒头?巨大的不甘和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可是…胃里那疯狂的绞痛,左手伤口那钻心的灼痛,还有高烧带来的眩晕,都在疯狂地提醒她: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我换!”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她颤抖着手,将那枚小小的、黯淡的银镯子,轻轻地、无比艰难地放在了男人沾满油污的手掌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离开指尖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彻底断裂了。

男人接过镯子,看也没看,随手揣进了脏兮兮的工作服口袋里,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同时,将那袋装着三个发霉馒头的塑料袋,塞到了李晚星空出来的手里。

“拿着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再看她,转身继续去捆扎那些废纸板,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一个女孩最后念想的交易,从未发生过。

李晚星紧紧攥着那个破旧的塑料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袋里,发霉馒头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她甚至能闻到那淡淡的馊味。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席卷了她。

“喂!傻站着干嘛?挡着路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另一个推着废品车过来的男人。

李晚星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兔子般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塑料袋,低着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个角落,重新汇入夜市汹涌的人流。

她没有立刻去吃那发霉的馒头。胃里虽然饿得绞痛,但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需要材料!需要那些彩色的丝线!母亲教她的口诀在脑海中清晰地回响:“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这不仅仅是儿时的游戏,这可能是她活下去、甚至挣出一条生路的唯一技能!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给她的指引!

她攥着那袋馒头,像攥着最后的希望,开始在喧闹的夜市里艰难地穿梭、寻找。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摊位,寻找着卖针头线脑、或者小饰品材料的地方。

夜市很大,摊位林立。她像一个迷失方向的游魂,在拥挤的人潮中跌跌撞撞。身体的虚弱和伤痛让她步履维艰,好几次差点被人撞倒。左手食指的伤口因为不断被挤压摩擦,脓血似乎渗得更多了,湿漉漉地粘在破旧的袖子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老板…您…您这有卖彩色的丝线吗?编东西用的那种?” 她鼓起勇气,在一个卖廉价头花和发卡的摊位前停下,声音嘶哑微弱地问道。

摊主是个涂着厚重脂粉的中年女人,正唾沫横飞地向两个年轻女孩推销着发卡。听到李晚星的声音,她不耐烦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李晚星肮脏破旧的衣着和那只烂手上时,脸上的热情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丝线?没有没有!赶紧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臭烘烘的!” 女人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尖利的声音刺耳无比。

李晚星的脸瞬间涨红(虽然因为苍白并不明显),巨大的难堪让她几乎窒息。她低下头,抱紧怀里的馒头袋子,像逃跑一样飞快地离开了那个摊位。

她不死心,又强撑着走到另一个卖针线纽扣的摊位前。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埋头缝补衣服的老太太。

“阿婆…请问…有彩色的丝线卖吗?”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老太太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着李晚星。她的目光扫过李晚星苍白憔悴的脸,最终落在那只红肿溃烂的左手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姑娘,你这手…怎么搞成这样?得去看医生啊!”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一丝责备。

李晚星鼻子一酸,连忙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声音带着哽咽:“我…我没事…阿婆,您…您有丝线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这儿只有缝衣服的黑白灰线,还有扣子。你要编东西的彩线,得去那边,”她抬手指了指夜市更深处一个方向,“看到没?那个挂着‘玲玲饰品材料’红牌子的摊位,小玲姑娘那儿专门卖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李晚星果然看到了一个亮着粉红色灯管、招牌上写着“玲玲饰品材料”的小摊位。摊位上挂着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珠子、彩绳和各种小配件,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谢谢…谢谢阿婆!” 李晚星连忙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快去吧,处理下手要紧!”老太太在她身后又叮嘱了一句。

李晚星抱着馒头袋,忍着伤痛,几乎是小跑着(以她目前的状态而言)冲向那个“玲玲饰品材料”的摊位。

摊位不大,但布置得很花哨。一个二十出头、染着栗色头发、戴着夸张耳环的年轻女孩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专注地刷着手机,嘴里还哼着歌。她就是摊主小玲。

“老板…” 李晚星喘着气,停在摊位前,声音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有些发颤,“您…您这里有…彩色的丝线卖吗?要…要结实一点的…”

小玲抬起头,看到李晚星的瞬间,脸上轻松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和一丝警惕。她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摊位上的手机往回收了收。

“丝线?有啊。”小玲的语气懒洋洋的,带着点不耐烦,“你要哪种?玉线?股线?蜡线?还是最便宜的尼龙线?” 她指了指摊位一角挂着的几板样品,各种颜色和粗细的线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的丝线,李晚星的眼睛瞬间亮了!就是这些!和母亲珍藏的那卷一模一样!

“就…就这种!”她急切地指着其中一种颜色鲜艳、看起来比较粗实的丝线,“这种…多少钱一卷?”

小玲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撇撇嘴:“哦,台湾玉线啊,这个比较贵,三块钱一卷。” 她又指了指旁边颜色稍逊、看起来细一些的,“这种尼龙线便宜,五毛一卷。你要哪种?”

三块?五毛?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刚才用银镯子换来的…只有那三个发霉的馒头。钱?她一分钱都没有!

巨大的窘迫瞬间将她淹没!她站在摊位前,脸涨得通红(虽然被苍白掩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怀里的馒头袋子仿佛有千斤重。

小玲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她那只烂手和破旧的衣着,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喂,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摊位啊!我这还要做生意呢!” 她提高了音量,语气不善。

“我…我…” 李晚星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巨大的无助感让她几乎要崩溃。她猛地想起怀里的馒头!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老板…我…我暂时没钱…”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怀里的塑料袋往前递了递,“我…我这里有三个馒头…刚…刚拿到的…还没动过…我…我用一个馒头…换您一卷最…最便宜的线…行吗?” 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完这番话,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知道这要求多么荒唐可笑。

果然,小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啥?!用馒头换我的线?!你疯了吧?!你当我是开善堂的啊?你这馒头都长绿毛了!白送我都嫌脏!谁知道有没有毒啊?!” 她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仿佛那馒头的馊味已经飘过来了。“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恶心人!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尖刻的嘲讽和毫不留情的驱赶,如同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李晚星脸上!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最后一点自尊和希望,在小玲鄙夷的目光中被碾得粉碎。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紧紧抱着那袋馒头,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低着头,在周围人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无比狼狈地、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个摊位,逃离了那片刺眼的粉红色灯光,重新躲进夜市边缘相对昏暗的角落里。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滑坐到地上,身体因为极度的屈辱、饥饿和伤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打开塑料袋,看着里面那三个布满霉斑的馒头。胃里饿得如同火烧,但小玲那句“长绿毛了!白送我都嫌脏!谁知道有没有毒?!” 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让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馒头上,洇湿了那些丑陋的霉斑。她该怎么办?镯子没了,钱没有,连一卷最便宜的线都换不到…难道真的只能靠这三个发霉的馒头苟延残喘吗?然后呢?等着伤口恶化腐烂?等着饿死在街头?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沙哑、带着点迟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喂…丫头?”

李晚星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布满深刻皱纹、黝黑粗糙的脸——正是那个用三个发霉馒头换走了她银镯子的废品站老板!

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正站在她面前,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怀里抱着的馒头和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着。

“没…没换成?”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李晚星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委屈和难堪让她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废品站老板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钟,目光再次扫过她那红肿溃烂的左手食指,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生活的沉重。

“唉…” 他摇了摇头,没再多问。然后,他那只同样粗糙肮脏、沾满污垢的手,伸进了自己同样脏兮兮的深蓝色工作服口袋里,摸索着。

李晚星怔怔地看着他。

只见他掏出了一小把皱巴巴、油腻腻的零钱。有一块的纸币,更多的是五毛、一毛的硬币,甚至还有几个一分的铝镚。他把这些零钱在粗糙的手掌里拢了拢,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微声响。

“拿着。” 他不由分说,将这一小把加起来可能也就三四块钱的零钱,塞到了李晚星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里。零钱带着他掌心的温热和油腻的触感。

李晚星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这把脏兮兮、却沉甸甸的零钱,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一脸皱纹、眼神浑浊疲惫的男人。

“老板…这…这不行…” 她下意识地想推拒。镯子换馒头是交易,这算什么?施舍?

“拿着!”男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还瞪了她一眼,“不是白给你的!是刚才…咳,那镯子…其实…还能值几个钱。” 他似乎想找个理由,但说得有些含糊和别扭,显然不擅长这种表达。“这点钱,够你去买点便宜线了。剩下的…去买点消炎药,弄点吃的!你这手…再不弄,就废了!” 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她那溃烂的手指。

李晚星握着那把温热的零钱,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更强烈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这哪里是钱?这分明是绝境中递来的一根稻草!是这个冰冷城市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性微光!

“谢…谢谢您!老板!谢谢…” 她哽咽着,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之前的屈辱和此刻的感激,在她肮脏的脸上肆意流淌。她想给男人磕头,身体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行了行了!哭什么!”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受不了这种场面,转身就要走,“赶紧去买!买完…找个地方把手弄弄!看着就瘆得慌!” 他佝偻着背,快步走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晚星紧紧攥着那把油腻腻的零钱,如同攥着最珍贵的宝石。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和泥污。眼中那绝望的死灰色,被一种重新燃起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所取代!

她再次站起身,这一次,脚步虽然依旧虚浮,却多了一丝力量。她抱着馒头袋子,攥着零钱,重新走向那个“玲玲饰品材料”的摊位。

小玲看到她去而复返,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你怎么又来了”的不耐烦。

李晚星没有理会她的脸色,径直走到摊位前,将手里那把零钱,小心地、一枚一枚地放在摊位边缘那块相对干净些的玻璃板上。她指着之前问过的那种最便宜的、五毛一卷的尼龙彩线——颜色虽然不如玉线鲜亮饱和,但红、蓝、绿、黄、白几种基础色都有。

“老板…我…我要这种线…”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红色…蓝色…绿色…黄色…白色…各要一卷。” 她数出五个五毛的硬币,又加上了几个一毛的硬币凑够两块五,推了过去。剩下的零钱,她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口袋。

小玲看着玻璃板上那一小堆油腻腻的硬币,又看看李晚星那张虽然狼狈却异常认真的脸,尤其是她那只依旧红肿溃烂、却紧紧攥着零钱袋子的手,脸上的鄙夷和不耐烦似乎淡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和…不易察觉的诧异。她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刻薄话,只是动作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五卷李晚星指定的尼龙彩线——火焰红、天空蓝、青草绿、明黄、纯白。

“喏,拿好。”小玲把五卷线丢在玻璃板上,语气依旧算不上好,但没有了之前的尖刻。

李晚星如获至宝!她几乎是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卷崭新的、散发着化纤气味的彩线,连同那袋发霉的馒头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线卷,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母亲当年握着她的手教她编织时的温度,隔着时空再次传递了过来。

材料!她终于有了材料!

她抱着这得来不易的希望,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喧闹的夜市里急切地搜寻着。很快,她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卖杂货的小摊,摊位上挂着毛巾、肥皂、针线包之类的东西。

她走过去,用口袋里剩下的零钱,买了一块最便宜的、粗糙的黄色肥皂(一块钱),一小板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最普通的消炎止痛药片“去痛片”(五毛钱),还有一小卷白色的医用纱布(一块钱)。最后,她用仅剩的几个一毛硬币,在一个卖水的摊位上,买了一瓶最便宜的、没有牌子的矿泉水(一块钱)。

当她抱着这些东西——五卷彩线、三个发霉馒头、一块肥皂、一板去痛片、一小卷纱布和一瓶水——重新回到桥洞下那个冰冷潮湿的角落时,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同时包裹了她。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将东西小心地放在相对干燥些的破纸壳上。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左手食指的伤口灼痛得让她眼前发黑。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渴冒烟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爽感。然后,她颤抖着抠出两片白色的去痛片,和着水,艰难地吞了下去。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

做完这些,她感到一阵虚脱。但她不能休息。她拿起那块粗糙的黄色肥皂和矿泉水瓶。

借着远处路灯和夜市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开始处理自己那只溃烂的左手食指。她将矿泉水小心地倒在伤口上,冰冷的刺激让她痛得倒吸冷气。然后,她用肥皂沾了水,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伤口周围肮脏的皮肤上,尽量避开翻卷的皮肉和渗出的脓血。肥皂粗糙的颗粒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但她强忍着。她要尽可能地把污垢和可能的细菌洗掉。

清洗的过程痛苦而漫长。每一下触碰都让她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但她咬着牙,一遍遍用清水冲洗。伤口暴露出来,皮开肉绽,边缘红肿发亮,中心渗出淡黄色的脓液和丝丝血水,看起来触目惊心。她用相对干净的里衣衣角,小心地蘸干伤口周围的水分。

然后,她拿起那卷白色的纱布。没有剪刀,她只能用牙齿配合右手,费力地撕下长长的一条。她笨拙地、一圈又一圈,将纱布缠绕在受伤的食指上,包裹住那狰狞的伤口。纱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伤口,依旧很痛,但至少隔绝了直接的污垢。她打了一个死结,将纱布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在墙上大口喘息。去痛片的药效似乎开始缓慢地发挥作用,伤口的剧痛变得钝化了一些,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破旧的塑料袋上。三个发霉的馒头静静地躺在里面。小玲那句“长绿毛了!白送我都嫌脏!” 依旧在耳边回响。

她伸出手,颤抖着拿起一个馒头。凑近昏暗的光线仔细看。馒头表皮干硬,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和黑色霉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馊味。

吃?还是不吃?

胃袋疯狂地抽搐着,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用手,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馒头表皮上那些最明显的、大块的绿色和黑色霉斑抠掉、剥掉。粗糙的馒头皮带着霉点被她撕下,丢在一旁。剩下的馒头芯,虽然看起来也微微发黄,但霉斑少了很多。

她拿起这处理过的馒头,送到嘴边。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还是钻进了鼻子。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馒头芯又干又硬,像嚼着木屑,带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酸味和霉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口感极其糟糕。但她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用力地咀嚼着,然后艰难地吞咽下去!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砂石,刮擦着干渴疼痛的喉咙。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但她强迫自己继续。

“呕…” 生理性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干呕了一下,眼泪都呛了出来。但她死死捂住嘴,硬是将那口馊馒头咽了下去!

活下去!必须吃下去!

骨头要硬!

她像在进行一场残酷的仪式,就着冰冷的矿泉水,一口馊馒头,一口水,艰难地、缓慢地,将一整个处理过的馒头吃了下去。胃里有了东西,那疯狂的绞痛感终于平息了一些,虽然那馊味让她依旧很不舒服。

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两个馒头重新包好,放好。这是她接下来一两天的口粮。

做完这一切,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去痛片和食物带来的些微暖意,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蜷缩在冰冷的破纸壳上,裹紧单薄的衣物,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的右手,几乎是凭着本能,摸索着伸向了那五卷崭新的彩线。

她抽出了那卷火焰般鲜艳的红色尼龙线。

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线体,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母亲温柔的手再次握住了她。黑暗中,母亲那温柔而清晰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在她疲惫的脑海中响起:

“左三绕,右两缠,椰树就长在指尖…”

李晚星苍白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上弯了一下。她将那卷红线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终于放任自己沉入了带着沙爹香气和彩线柔滑触感的、深沉的睡眠中。

桥洞外,夜市的喧嚣依旧,霓虹闪烁。而在冰冷黑暗的桥洞深处,一个女孩蜷缩着,怀里抱着五卷廉价的彩线和两个发霉的馒头,缠着纱布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卷红色的丝线,沉沉睡去。她的身体依旧冰冷疼痛,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在她的掌心,在那卷红线之中,一颗名为“希望”和“反击”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母亲指尖的椰树,或许真能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顽强地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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