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缭绕在神农架苍翠的群峰之间。
李沛然站在木鱼镇客栈的窗前,掌心那块来自唐朝的玉玦正散发着温润的微光——这不是反射的阳光,而是自内而外的、脉动般的浅金色光晕,像一颗缓慢呼吸的心脏。
“又亮了?”湘云端着两杯热豆浆走进来,瞥见玉玦的异样,却已见怪不怪。回归现代这半年,这块陪他们穿越千年的信物,总会在某些时刻出现感应,仿佛还链接着某个遥远的时空频率。
李沛然将玉玦举到窗前细看:“比昨天在岳阳楼时更明显。光晕有规律,三浅一深,像在传递什么信息。”
“该不会是李白在那边喊我们回去喝酒吧?”许湘云笑着递过豆浆,自己那杯已经喝了一大口,“烫烫烫!不过说真的,这次蜜月旅行,这玉玦每到一处荆楚古迹就有反应,肯定不是巧合。”
两人决定临时改变行程。原本计划今天前往大九湖,但玉玦的异动让他们调转方向,租了辆越野车,朝着神农顶西南侧一片未完全开发的区域驶去。车载导航在这里已经失效,李沛然只能凭着玉玦光晕的强弱变化判断方向——光越强,路越偏。
“你确定咱们不是要去野人老家?”许湘云紧抓扶手,车子在碎石路上颠簸。她今天穿了身徒步装备,马尾辫随着颠簸一跳一跳,“昨晚客栈老板可说了,这一带偶尔还有野人目击报告呢。”
“万一真遇上,你就拿出手机直播,‘震惊!诗仙传人蜜月偶遇神农架野人’,保准比诗集还火。”
说笑间,玉玦突然光华大盛。
李沛然猛地刹车。前方道路被山体滑坡的碎石阻断,右侧是一片陡坡,坡下云雾弥漫,隐约可见深谷。他下车走到崖边,玉玦的光几乎要透出掌心。
“下面有东西。”
借助登山绳,两人艰难地下降到谷底。这里是一片背阴的洼地,古木参天,藤蔓交织,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潮湿苔藓的气息。奇怪的是,谷底温度比山上低了至少五六度,呼出的气都凝成白雾。
“看那里。”许湘云拨开一片垂挂的藤萝。
石壁露出人工凿刻的痕迹——虽然被厚厚的青苔和地衣覆盖,但仍能看出规整的边缘。李沛然用登山杖小心清理,更多的石刻显现出来:蟠螭纹,典型的楚地风格,线条流畅飘逸,与他们在湖北省博见过的战国漆器纹样如出一辙。
“这是……楚式蟠螭纹,但雕刻手法又有唐代特征。”李沛然的手指拂过石刻,“你看这龙的须发细节,这种卷云状的处理方式,是盛唐时期才流行的。”
玉玦此刻烫得惊人。李沛然将它贴近石壁,就在蟠螭纹中央的位置,石壁内部传来细微的共鸣声,像一口深井被投进了石子。
“后面是空的。”
两人花了近两个小时清理石壁周边。更多发现令人心惊:石壁下方埋着规整的条石地基,边缘有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散落的碎瓦片上隐约可见绿釉,是唐代常见的琉璃瓦残片;最关键的是一截埋入土中的石柱础,上面刻着模糊的铭文。
李沛然跪在地上,用手套小心擦拭柱础表面。泥土剥落,露出八个阴刻篆字:
“神女祠·天宝七载敕建”
许湘云倒吸一口凉气:“天宝七载?那是公元748年,李白正好那年在江夏一带活动!《黄鹤楼遇李白》里写过,他说要去巫山寻神女踪迹……”
话音未落,山林间突然狂风大作。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山谷瞬间笼罩在暴雨中,能见度不足十米。
“去石壁下避雨!”
两人刚躲到石壁凸出的岩檐下,一道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炸雷轰响——雷声在山谷中回荡出奇特的共鸣,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李沛然手中的玉玦爆发出刺目金光,光芒竟像水流般渗入石壁的蟠螭纹路中。
石刻活了。
蟠螭纹一条接一条亮起金色线条,构成完整的图案后,中央区域传来石块摩擦的闷响。一块约半人高的石板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内涌出陈旧的气息,混合着尘土、岩石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檀香。李沛然打开头灯照进去,光束刺破黑暗: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石室,四壁平整,有明显的凿刻痕迹。石室中央立着一块青石碑,碑前还有个腐朽殆尽的木质供案,只余几片黑漆残片。
碑上有字。
暴雨在石室外肆虐,室内却异常干燥。李沛然用相机多角度拍摄碑文后,开始逐字辨识。碑文是楷书,典型的唐代书风,但部分字迹已有风化。
“《敕建巫山神女祠记》……”他轻声念出碑额,“维天宝七载,岁次戊子,秋八月……皇帝梦神女示祥云,遣中使至巫山,于神农幽谷觅得灵迹,遂敕建祠宇,以祀楚巫山神女……”
碑文详细记载了建祠缘由:唐玄宗梦见巫山神女,称楚地文化凋零,当重振楚风。于是派宦官寻访,在神农架深处发现“古祭坛遗址”,遂建祠供奉。祠成后,地方官员每年秋季致祭。
“这跟正史完全对不上。”许湘云一边记录一边说,“新旧唐书都没有玄宗敕建巫山神女祠的记载,地方志里也没提过神农架有唐代官祠。”
李沛然的呼吸急促起来:“看最后一段落款。”
碑文末尾,刻着建祠参与者名单。主持工程的官员名字已风化难辨,但紧随其后的“巡祭使、翰林待诏李太白”九个字,却清晰得刺眼。
“李白是巡祭使?他参与过这座祠庙的修建?”许湘云的声音发颤,“我们的书里……写过这段吗?”
李沛然脑中飞速回忆。《黄鹤楼遇李白》的第三十七章,确实记载了李白提及的一段往事:天宝七年秋,他随一支宫廷使团前往巫山,任务是“寻楚巫遗踪,录古歌谣”。但书中只写了他们在巫峡一带采风,李白创作了《观巫山神女峰》的初稿,完全没提神农架,更没提建祠之事。
除非——
“书中写的是李白告诉我的‘公开版本’。”李沛然猛地抬头,“他当时可能隐瞒了真实任务。这座祠庙或许是秘密修建的,所以正史不载。而他之所以告诉我巫山之行,是为将来有人发现真相时,留一个线索……”
就在这时,碑文底部一行小字引起他的注意。那是在石刻完成后,有人用利器额外刻上去的,笔迹潦草,入石却极深:
“白三至此,楚风未绝。后世人得见此碑,当知吾道不孤。”
“李白来过三次?”许湘云数着,“天宝七年一次,那后来呢?安史之乱后他流落江南,难道又回来过?”
李沛然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发现碑座与地面接触的边缘有缝隙。用力推动,碑座竟微微旋转——下方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只有两件东西: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纸,已经脆化严重;还有一枚玉环,质地与他们手中的玉玦极其相似,只是颜色更偏青碧。
羊皮纸上的字迹是行草,李沛然一眼认出,那是李白的笔迹。内容却让他浑身一震:
“天宝十三载,再至。祠已荒废,守祠道人言,此地灵气日衰,盖因楚辞古音失传。余录《九歌·山鬼》古调于此,后世若有知音,可依谱复歌之。”
纸上果然用唐代乐谱符号记录了一段旋律,旁注小字:“此调得自野老,云是楚巫祭神之音,已传九代。”
许湘云接过玉环的瞬间,两件玉器同时发出共鸣。她手中的玉环青光大盛,李沛然的玉玦金芒流转,两道光在空中交织,竟在石室墙壁上投出模糊的影像——那是快速闪过的画面:身着道袍的李白在祠中挥毫;暴雨倾盆,山洪冲毁部分建筑;几个模糊人影在碑前跪拜……
影像最后定格在一幅地图上:以神农架为中心,向外辐射出数条线路,标注着一个个地名:云梦泽、纪南城、章华台、郢都遗址……每个地名旁都有一个小符号,看起来像是某种标记。
光晕骤然熄灭。
石室重归黑暗,只有头灯的光束摇晃。两人呆立当场,手中的玉器温度渐退,恢复成普通的温润质感。
“刚才那是……”许湘云声音干涩。
“记忆碎片。这两块玉可能记录了这座祠庙的历史。”李沛然小心地将羊皮纸重新包好,“李白留下的地图,标记的应该是其他与楚文化相关的隐秘遗迹。他不仅在找,还在系统地记录。”
洞外的雨声渐歇。一缕天光从逐渐散开的云层中漏下,恰好照进洞口,落在石碑上“李太白”三个字上。
许湘云忽然说:“我们书里没写这座祠庙,但现在我们发现了。如果公布出去……”
“会引发地震。”李沛然接口,“唐代秘祠、李白亲笔乐谱、楚巫古调,还有这张遗迹地图——每一样都能颠覆现有研究。但问题在于,”他顿了顿,“我们怎么解释发现过程?说是蜜月旅行偶然找到的,专家会信吗?”
“玉玦的感应怎么解释?刚才的影像又怎么解释?”
两人沉默。雨水从洞口滴落,在石地上敲打出规律的声响。
李沛然最后看了一眼石碑:“先上去,把洞口掩盖好。我们需要时间思考——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怀疑,李白留下这些,可能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楚文化。”
“那还为了什么?”
“为了等人来发现。”李沛然目光深邃,“‘后世人得见此碑,当知吾道不孤’。他预感到楚文化会衰落,也预感到将来会有人重新寻找这些碎片。我们在唐朝遇见他,现在又发现他留下的线索……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举起两枚玉器。在自然光下,玉玦和玉环的内部分别能看到极细微的纹路——那不是天然纹理,而是人工雕刻的、微缩的星图。两块玉的星图拼合时,北斗七星的图案完整显现。
而北斗的指向,正对石碑。
许湘云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手机里拍下的碑文照片放大。在“李太白”签名下方,有一处极淡的刻痕,之前被青苔遮掩。清理后能看到是四个小字:
“待君同游”
她将手机转向李沛然。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
暴雨彻底停了。山谷上方云开雾散,一束阳光如金柱般倾泻而下,照亮整座石室,也照亮石碑上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远处传来隐约的鸟鸣,山林在雨后焕发出翡翠般的绿意。
李沛然终于开口:“我们先回去。这件事不能急——但在离开前,我要做一件事。”
他从背包里取出便携拓印工具,将碑文完整拓印下来。接着用高精度扫描仪对羊皮纸乐谱进行扫描备份。最后,他在地图上添加了这个地点的精确坐标——不是用手机GpS,而是用最传统的方位记录法:以神农顶主峰为参照,标注距离和方向。
“如果这真是李白留下的线索网,”他收拾工具,声音低沉,“那么这座祠庙只是起点。地图上其他标记的地点,可能都藏着什么。”
“你要继续找下去?”
李沛然看向手中的玉器,它们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异象从未发生。
“不是我要找。”他说,“是有人在一千二百年前,就希望有人来找。”
离开前,两人按照户外原则掩埋了垃圾,并将洞口小心恢复原状。爬上谷顶回望时,石壁已隐没在葱茏植被中,与周围山体浑然一体。
越野车发动时,许湘云忽然问:“你说,李白当年刻下‘待君同游’时,想象中的‘君’会是谁?是泛指后世知音,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
李沛然看着后视镜中渐远的山谷。阳光在湿漉漉的山林间蒸腾起彩虹,横跨在两峰之间,像一座虚幻的桥梁。
“也许他也不知道会是谁。”他轻声说,“只是相信,楚风楚韵,总会有人记得,总会有人来寻。”
车驶上公路时,李沛然口袋里的玉玦又微微发热。他低头看去,发现玉玦表面浮现出新的变化——极淡的光纹组成了两个小字,一闪即逝:
“云梦”
那是李白地图上标记的第一个地点。
后视镜里,神农架的群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一位位沉睡的巨人。而李沛然知道,某些沉睡了一千多年的秘密,刚刚被叩响了门扉。
雨后的山路蜿蜒湿润,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光。许湘云靠在车窗上,忽然轻声哼起一段旋律——那是她刚刚记下的、羊皮纸上《山鬼》古调的第一句。
曲调苍凉婉转,带着山林的气息。
李沛然没有问她是如何记住那复杂乐谱的。他只是安静地开车,让那失传千年的楚声,在车厢里,在雨后神农架的空气中,第一次重新响起。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公里的山谷深处,被重新掩盖的石碑悄然发生着变化。碑文底部,“待君同游”四个小字的下方,石质表面浮现出更淡的纹路——那是只有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时才能看到的隐藏铭文:
“星移物换,楚魂不灭。双星耀世,再续鹤楼”
十六个字,如谶语般深深刻入石中。
山风穿过重新封闭的洞口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应和那曲新生的《山鬼》,又仿佛在吟唱一首跨越千年的、关于等待与重逢的诗。
公路转过山坳,神农架的群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李沛然踩下油门,朝着武汉方向驶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三个小时,湖北省文物局的遥感监测卫星,在例行扫描神农架地区时,捕捉到了一次微弱的地磁异常——
异常位置,正是那座山谷。
数据被自动归档,标记为“c级异常,待复查”。而负责初审的技术员只瞥了一眼,就将其归因为“雨后岩层含水变化导致的正常波动”,随手关闭了页面。
深谷重归寂静。
只有石碑知道,等待尚未结束,而序幕,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