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霓裳羽衣曲
第三十四章 泾阳单骑
第一节：北风再起
广德二年（764年）秋冬之交的关中，寒意刺骨，人心更冷。仆固怀恩联合吐蕃、回纥、党项等部号称二十万大军南下的消息，如同凛冽的北风，瞬间吹散了长安城短暂恢复的一点生气。市井坊间，流言再起，刚刚经历吐蕃蹂躏的恐怖记忆尚未褪色，新的、可能更为凶猛的兵锋已然迫近。
大明宫紫宸殿内，唐代宗李豫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他面前摊开着来自前线的告急文书，以及朝臣们或主战或主守、莫衷一是的奏疏。程元振虽已倒台，但朝廷权威经过接连打击，已然扫地。诸道节度使或拥兵观望，或新附未稳，能够倚仗的，似乎还是那个屡次被猜忌、又被屡次启用的老将——郭子仪。
“陛下，”新任宰相元载出班奏道，此人精于权术，已逐渐接替程元振留下的权力真空，“仆固怀恩纠合丑虏，其势虽大，然名不正言不顺，其麾下朔方将士，未必真心附逆。当务之急，是选派威望素着之重臣，统御诸军，扼守要冲。”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了班列中那位须发皆白却依旧腰板挺直的老者。
郭子仪感受到目光，却并未立即出声。他深知此战凶险，叛军与胡骑混杂，兵锋正盛，且怀恩在朔方军中旧部颇多，情势复杂。但国难当头，岂容退缩？
代宗的目光也落在了郭子仪身上，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依赖，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汾阳王，”他声音干涩，“关中之防，朕……仍须赖卿。”
郭子仪缓缓出列，躬身一礼，声音沉稳如磐石：“老臣受国厚恩，虽死难报。敢不竭尽驽钝，以卫社稷！”
没有任何推诿，没有任何怨言。代宗心中稍安，立刻颁诏：以郭子仪为关内、河东副元帅，兼河中节度使，镇守奉天（今陕西乾县），全权负责京畿防务。
然而，未等郭子仪完全部署妥当，坏消息接连传来。仆固怀恩引着的吐蕃大军猛攻邠州，守将白孝德（昔日河阳单骑斩将的猛将）奋力抵御，虽暂时稳住战线，但压力巨大。更致命的是，由仆固怀恩亲自招引的回纥主力，在其登里可汗的率领下，绕过唐军防线，经泾州、邠州直插关中腹地，于永泰元年（765年）九月，进抵泾阳（今陕西泾阳）城北，扎下连绵大营，距长安仅咫尺之遥！
长安城内，一片恐慌。代宗甚至再次动了出逃的念头。
第二节：孤城泾阳
此时，郭子仪正率军驻守泾阳。他所部兵马仅万余人，且多为新募之卒，面对城外骁勇善战的数万回纥精骑，实力悬殊。叛军联营数十里，旌旗蔽野，鼓噪之声震天动地，将泾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郭子仪下令将士谨守壁垒，不得擅自出战。他深知，凭手下这点兵力，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固守待变。然而，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又能支撑几时？
回纥大营中，登里可汗志得意满。他此次受仆固怀恩蛊惑，言“天可汗（指唐代宗）已晏驾，令公（郭子仪）捐馆，中国无主”，故率兵前来，意图趁乱攫取最大利益。他自恃兵强马壮，不断派兵至城下挑战，气焰嚣张。
唐军诸将见回纥如此猖獗，皆愤懑不已，纷纷向郭子仪请战。郭子仪力排众议，摇头道：“敌众我寡，利于速战。彼远来疲敝，利在野战。我若坚壁，彼必不敢久留。况回纥与我本有盟约，其来或将信将疑，未必尽如仆固怀恩之言。今若轻出，正堕其计，且坚其叛心。”
他心中酝酿着一个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他要亲自去见回纥可汗！
第三节：单骑释疑
当郭子仪在军帐中宣布这个决定时，所有将领都惊呆了，继而纷纷跪地劝阻。
“令公，国之元帅，奈何以身为虏饵！”
“回纥狼子野心，言而无信，此去必有不测！”
其子郭曦更是叩头泣谏，拉住父亲的马缰不肯放手。
郭子仪慨然道：“今战，则父子俱死而国家危；往以至诚与之言，或幸而见从，则四海之福也！不然，身死而家全。” 他挥鞭打脱郭曦的手，仅率数十骑，坦然出城。
一行人至回纥营前，命从骑去掉铠甲，放下兵器，缓缓前行。回纥哨兵见之，大惊，飞报中军。回纥营中统帅，实为登里可汗之叔、大帅药葛罗。他闻报唐军有数十骑前来，且去甲弃兵，亦感疑惑，命将士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郭子仪至阵前，免胄释甲，投枪于地，单骑徐行，朗声呼道：“我与汝等共患难久矣，何遽忘香积寺、陕州之谊乎？今何故深入吾地，逼我泾阳？”
回纥诸酋长相顾失色，他们认出了来者正是那位威名赫赫、待回纥甚厚的郭令公！药葛罗惊疑不定，与诸酋长下马罗拜，道：“果吾父也（真是我们的郭令公）！”
郭子仪亦下马，上前执药葛罗之手，责让之曰：“汝回纥有大功于唐，唐之报汝亦不薄，奈何负约，深入吾地，侵逼畿县？弃前功，结怨仇，背恩德而助叛臣，何其愚也！且怀恩背君弃母，于汝国何有？今吾挺身而来，听汝执我杀之，我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矣！”
药葛罗惭愧无地，答道：“怀恩欺我，言天可汗晏驾，令公亦捐馆，中国无主，我是以来。今见令公，知怀恩欺我。且怀恩已遭天殛（指仆固怀恩暴病而死），我等岂肯与令公战乎？”
第四节：盟誓泾水
误会既已冰释，气氛顿时缓和。郭子仪趁热打铁，道：“吐蕃无道，乘我国乱，不顾舅甥之谊，吞噬我边鄙，焚荡我畿甸，其所掠之财不可胜载，马牛杂畜，长数百里，弥漫在野，此天以赐汝也。全师而继好，破敌以取富，为汝计，孰便于此？不可失也！”
此言正中回纥下怀。他们本为利益而来，与其为已死的仆固怀恩卖命，不如与唐军合作，共击富庶但也是老对手的吐蕃，既能修复与唐朝的关系，又能获取大量战利品，何乐而不为？
药葛罗大喜，当即表态：“吾为怀恩所误，负公诚深，今请为公尽力，击吐蕃以谢过。”
郭子仪见其意诚，便命人取酒来，与药葛罗及回纥诸酋长共饮。酒酣，郭子仪与药葛罗执酒为誓：“大唐天子万岁！回纥可汗亦万岁！两国将相亦万岁！有违约者，身陨阵前，家族灭绝！” 盟誓既毕，回纥诸酋长皆欢喜曰：“曩者二巫师从军，言此行甚安稳，不与唐战，见一大人而还，今果然矣。”（此前有两个巫师随军，说这次行动很安稳，不会与唐军交战，见到一位大人物就返回，今天果然如此）。
郭子仪单骑入营，不仅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更顷刻之间，化敌为友，将最凶险的敌人变成了最有力的盟友。
第五节：共击吐蕃
盟誓既定，郭子仪返回泾阳城中。吐蕃军此时驻扎在泾阳城西，尚不知回纥已与唐军结盟。他们还在做着与回纥合力攻破长安、共分财富的美梦。
郭子仪派人与回纥约定合击日期，同时，也派人将消息透露给吐蕃，试图制造其内部混乱。吐蕃统帅闻讯，将信将疑，为免被唐回联军夹击，决定连夜率军后撤。
郭子仪岂容其轻易走脱。他命朔方兵马使白元光率精骑会合回纥骑兵，尾随追击。自己则亲率大军继后。联军追至灵台西原（今甘肃灵台县西）及泾州东的赤山岭，大破吐蕃后军，斩首五万余级，俘虏万余人，夺回被吐蕃掳掠的士女四千人，缴获牛羊驼马，弥漫三百里。
吐蕃残部狼狈逃回陇右。这场由仆固怀恩引发的、看似足以颠覆唐室的最大危机，竟被郭子仪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长安的警报彻底解除。捷报传来，代宗与满朝文武，恍如梦中。他们再次意识到，郭子仪之于大唐，已非寻常将帅，而是真正定海神针般的社稷之臣。
然而，胜利的喜悦之下，是更深层的隐忧。回纥的反复、吐蕃的强悍、河北藩镇的坐视不理，都清晰地表明，帝国虽侥幸度过此劫，但内外交困的局面，并未有根本改变。郭子仪的力挽狂澜，更像是一位老迈的巨匠，在用他最后的威望与气力，勉强维系着一艘已是千疮百孔的巨轮，不至立刻倾覆。
泾阳城下的单骑身影，光辉万丈，却也透着一丝英雄迟暮的悲凉。帝国的未来，依旧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之中。
（第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