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朱及第关于袁崇焕之死导致明末军事秩序崩塌的论断，并未让所有网友信服，几条角度刁钻的评论被顶了上来，仿佛要将这历史的悲剧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
“有网友提出异议，”朱及第念出评论，“Up主，你说朝廷彻底失去对军队的控制，是否过于绝对？袁崇焕死后，在老臣孙承宗的统筹指挥下，明军确实发动了反击，陆续收复了永平、迁安、滦州等被后金占据的畿辅城池，将皇太极的势力重新逐出了长城！这说明，关内的明军，在有效的指挥下，仍然保有一定的战斗力，并非全然不堪一击。”
这条评论引来不少附和：
【对啊，孙承宗还是稳的！】
【说明大明底蕴还在，就是被崇祯瞎操作败光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朱及第点了点头：“这位网友说的也是事实。孙承宗凭借其威望和能力，确实在短期内稳定了局势，收复了失地。这证明大明这台庞大的机器，在某些零件的强力驱动下，还能勉强运转。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只是帝国灭亡前的‘回光返照’。孙承宗年事已高，这样的老成谋国之臣在崇祯朝已是凤毛麟角，且他不久后也因党争和谗言去职。更重要的是，这种局部的、暂时的胜利，无法扭转整个战略态势的糜烂和军队体系的崩坏。”
紧接着，另一条评论将视角拉得更远：
“还有网友指出了一个看似矛盾的现象：后金这次入口，固然给北直隶造成了巨大破坏，人口锐减，生灵涂炭。但客观上，它也‘帮助’明朝清理了一批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和卫所军户，空出了大量土地。朝廷利用这些无主之地，重新募兵练兵，竟然真的又练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部队——就是以吴襄、吴三桂父子为核心的‘关宁铁骑’的分支。”
画面上出现了吴襄、吴三桂父子的形象，以及他们在山海关内外整军备战的场景。
“更讽刺的是，”朱及第顺着这个思路说道，“正是靠着这支在废墟上重建的军队，以及祖大寿等人依旧（哪怕是出于自保）坚守的锦州，在袁崇焕死后，竟然又硬生生顶住了清军（此时后金已改国号为清）长达十多年的进攻！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明朝中枢覆灭，清军都未能从正面突破这条防线。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大明自己培养（或者说被迫催生）的军阀，守护了它最后的体面，虽然这体面最终也化为泡影。”
然而，最尖锐、最让朱元璋如坐针毡的评论，紧接着出现了。
那位网友直接刨根问底，将矛头指向了帝国的根基：
“Up主，讨论明末军队为什么不堪用，为什么只能靠将领家丁，为什么卫所制度形同虚设，你们怎么就不敢往根子上说呢？明太祖朱元璋建立的卫所制，号称‘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听着很美好是吧？可这制度在明宣宗时期就开始腐化，到万历年间已经烂透了！士兵沦为军官的农奴，屯田被侵占，军户大量逃亡，所谓的‘卫所兵’早就没有战斗力了！朝廷打仗，只能依赖将领私下蓄养的少数‘家丁’作为核心骨干，李成梁在辽东能尾大不掉，就是这个原因！”
这条评论已经让朱元璋脸色发青，但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毒刺，直戳他的心窝：
“而导致卫所制度彻底崩溃、土地兼并到了无可挽回地步的最大元凶之一，就是老朱他自己定下的宗室制度！尤其是像晋王朱棡这一支，到了明末，子孙繁衍高达三四万人！北方原本属于卫所的大量屯田，早就被这些王爷、郡王、镇国将军们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变成了他们的王庄、私产！国家养兵的根基都被自家人掏空了，你还指望军队能打仗？这亡国的苦果，朱元璋在制定那套‘龙子龙孙永享富贵’的规矩时，就已经种下了！”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奉天殿前炸响！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或惊骇、或恍然、或不敢置信的目光，偷偷瞟向龙椅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一个又一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抽打！
卫所制度……是他毕生的心血之一，是他引以为傲的建军之策！宗室制度……是他希望朱家子孙永享安宁的慈父之心！
可现在，从天幕、从后世之人口中，这两项他视若圭臬的制度，竟然成了导致大明军队崩溃、国力衰微的罪魁祸首？！尤其是宗室……他的子孙，他寄予厚望、给予厚禄的龙子龙孙，竟然成了啃食帝国根基最大的蛀虫？！
朱元璋的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他的手死死抓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只是死死地盯着天幕，那眼神中充满了被戳中最痛处的惊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制度缺陷的恐惧。
朱标、朱棣还有朱棡这个当事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父皇的脸色。徐达、李善长等重臣也是心中巨震，他们早已看出藩王和卫所的一些弊端，却从未敢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地向皇帝指出，更没想到其后果竟是如此毁灭性！
朱及第看着这些引爆现场的评论，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说道：“网友们的讨论，虽然尖锐，却揭示了历史悲剧的深层结构性问题。一个王朝的灭亡， 绝不可能是单一原因造成的。它是战略失误、君主性格、党争内耗、以及……根本性制度在经过漫长岁月后逐渐僵化、腐败并最终反噬自身，共同作用的结果。袁崇焕的悲剧令人扼腕，但支撑袁崇焕乃至整个大明军事体系的制度根基，早已被蛀空。当大厦将倾，个人的忠勇，终究难以挽回制度的倾颓。”
天幕上，朱及第的讲述并未停留在北京城下的悲壮与权谋，而是将视野投向了更加广阔而动荡的中原大地。
“老铁们，就在崇祯皇帝于北京城内与后金大军苦苦周旋，并最终自毁长城，将袁崇焕下狱之时，帝国的腹地，早已是干柴遍布。”
朱及第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崇祯二年，因天启年间阉党乱政、辽东战事连绵加饷（辽饷）、以及连年的自然灾害而积累的民间激怨，再加上北京保卫战，山西陕西两地驻军抽调一空，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山西、陕西这片土地贫瘠、边军云集、矛盾最尖锐的区域，率先爆发了！”
画面呈现出黄土高原上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惨状，以及一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军户和农民，拿着简陋的武器，聚集在一起，呐喊着冲向当地的官衙和豪绅宅院。
“起初，这只是一场场分散的、求生存的暴动。”朱及第描述道，“被长期欠饷的边兵，活不下去的农民，逃散的驿卒……这些被逼到绝境的人们，铤而走险，汇成了一股股最初的乱流。他们打土豪，开粮仓，只为了一口吃食，一条活路。”
就在这纷乱的浪潮中，镜头拉近，给了几个此时还毫不起眼的身影特写：
一个是在甘肃银川驿站被裁撤下岗、前途迷茫的驿卒，他叫李自成。
一个是在延安府参加民军、初露头角的年轻人，他叫张献忠。
还有一个，因其狡黠多智、行事狠辣，被同伴们戏称为“曹操”，他的本名或许叫罗汝才。
“此时，这三位未来将搅动天下风云、甚至决定大明最终命运的‘巨寇’，还只是这无数起义浪潮中，微不足道的小头目，或者连头目都算不上。”朱及第强调，“时代的洪流，刚刚将他们卷起，谁也无法预料，他们最终会漂向何方，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奉天殿前，当“李自成”这个名字再次从天幕中传出时，朱元璋的眼皮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一种近乎宿命感的警惕涌上心头。
“李……自成……”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李成梁……李自成……哼，咱大明，还真是跟你李姓有缘！一个养虎遗患，一个要直捣黄龙！都是来讨债的不成？！”
他这不自觉的喃喃自语，声音虽低，却让近前的李善长听得清清楚楚。李善长瞬间感觉后背一凉，冷汗都出来了，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陛下啊陛下，此李非彼李，辽东李家跟老臣我这淮西李家，八竿子都打不着啊！这……这天幕害人不浅！” 他打定主意，日后更要谨言慎行，绝不能让陛下将这莫名的“李姓之仇”牵连到自己身上。
而另一边，刚刚从“蒋干盗书”的打击中勉强恢复过来的罗贯中，在听到“曹操”这个名号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复杂表情。
“曹……曹操？”他喃喃道，心中五味杂陈，“这……这断然不会是父母所取之名！定是……定是那些造反的凶徒，看了拙作，觉得那曹孟德奸雄之姿，适合他们，才……才以此自称！”
一时间，罗贯中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笔下的文学形象，不仅被敌酋学去了兵法，如今连国内的造反者，也拿来当作了绰号！这《三国演义》的影响，似乎正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的方式，渗透到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乃至……叛乱之源。
朱及第似乎猜到了众人的反应，总结道：“崇祯二年的这次农民起义爆发，标志着大明王朝进入了内外交困、两面作战的最危险阶段。内有流寇如野火燎原，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而李自成、张献忠、‘曹操’这些名字的初次登场，仿佛历史的幽灵，预示着一段更加血腥、更加混乱的时代即将到来。他们此刻的渺小，与未来他们将扮演的角色，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大明的丧钟，并非只在辽东和北京敲响，在这片孕育了它的黄土高原上，另一股埋葬它的力量，也正在悄然滋生。”
夜空下，洪武君臣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他们看到了外患的凶猛，看到了内部的猜忌与腐败，如今，又看到了底层那足以掀翻整个王朝的愤怒火焰正在点燃。这个由朱元璋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在其后世子孙的手中，似乎正从每一个可能的缝隙中，开始崩解。而那两个“李”姓的名字，如同命运的诅咒，萦绕在朱元璋的心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