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河
周建军把最后一张渔网晾在院坝的竹竿上时，指尖被麻绳磨出的茧子又疼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村口的柏油路上停着辆银灰色轿车，副驾下来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拎着个黑色行李箱——是他儿子周明宇，三年没回村了。
“爸。”明宇的声音比视频里沉，他刚要去提后备箱的东西，建军已经迈着大步走过去，粗糙的手掌抢在前面扣住纸箱：“我来，你那手是握笔杆的，别蹭着灰。”纸箱里装着明宇给父亲买的按摩仪，建军掂了掂，没问是什么，只往肩上一扛，转身往家走，后背的旧汗衫被太阳晒得发皱，像河面上起的褶子。
堂屋的八仙桌还是明宇小时候用的，桌角缺了块皮，是他当年爬桌子够糖罐磕的。建军从厨房端出两盘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腌鱼干，都是前几天就备好的。“锅里炖着鸡汤，”他往明宇碗里夹了块鱼干，“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我今年春天晒的，没放太多盐。”明宇咬了口鱼干，咸香里带着点阳光的味道，他记得去年视频时，父亲说“家里啥都不缺”，可冰箱里除了鸡蛋和咸菜，就只有这罐鱼干。
“这次能待几天？”建军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公司放了年假，能陪您到下周末。”明宇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比视频里多了不少，像撒了把霜。建军“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往锅里多舀了勺水，鸡汤的香味漫了满屋子。
第二天清晨，明宇被鸡叫吵醒时，建军已经不在家。桌上留着碗米粥，旁边压着张纸条，字歪歪扭扭：“我去河边看渔网，你多睡会儿，早饭在锅里热着。”明宇捏着纸条，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早出晚归捕鱼，回来总不忘给他带块糖。他套上父亲的旧外套，往河边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像小时候父亲用河水给他洗手的温度。
转过河湾，明宇看见建军蹲在河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根细针，正往渔网上穿线。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落在父亲背上，像铺了层碎金子。“爸，我帮你。”明宇走过去，想接针线，建军却往旁边挪了挪：“你不会，这网眼得匀，不然鱼会漏。”明宇没再坚持，蹲在旁边看，父亲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却能把细线穿进比针眼还小的网眼里，动作轻得像怕惊着水里的鱼。
“你小时候总跟我来这儿，”建军突然开口，手里的针线顿了顿，“那会儿你才到我腰这么高，非要帮我拉渔网，结果摔进河里，哭着喊‘鱼咬我’，其实是水凉着了。”明宇笑了，他早忘了这事，父亲却记得清清楚楚。风掠过河面，带着水汽，渔网“哗啦”响，像在替他们数着过去的日子。
中午回家，明宇抢着做饭。他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个土豆和半袋面粉，还有昨天剩下的鸡汤。“爸，你平时就吃这些？”明宇声音发紧，建军挠挠头：“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不麻烦。”明宇没说话，系上围裙，把土豆切成丝，又用面粉擀了面条，煮了碗鸡汤面。面条端上桌时，建军凑过来闻了闻：“真香，比你妈做的还香。”明宇鼻子一酸，母亲走了八年，父亲总说“不麻烦”，可这“不麻烦”里，藏着多少将就。
下午，建军要去镇上卖鱼。明宇想帮忙，建军却不让：“你在家歇着，镇上人多，挤得慌。”明宇没听，悄悄把鱼装进桶里，跟在父亲后面。三轮车在柏油路上蹬得费劲，建军的后背绷得笔直，汗水把汗衫浸湿了，贴在背上，像块深色的补丁。到了镇上，明宇赶紧上前，帮父亲把鱼桶搬下来。“你咋来了？”建军愣了愣，明宇笑：“我帮你卖，多个人多份力。”
鱼摊前没什么人，建军坐在小马扎上，偶尔有人问价，他也说得小声：“十五一斤，河里刚捞的，新鲜得很。”有人嫌贵，摇摇头走了，建军也不挽留，只是把鱼摆得更整齐些。明宇看着，走上前，对着路过的人喊：“叔叔阿姨，刚从河里捞的鱼，现杀现卖，尝尝鲜啊！”他拿起一条鲫鱼，鱼鳃还是红的，在手里扑腾着。有人停下看了看，说：“给我称一条，回去熬汤。”
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明宇忙着杀鱼、称秤、找钱，建军站在旁边，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嘴角的笑就没断过。夕阳西下时，鱼卖得差不多了，建军数着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今天卖得比平时多，还是你有办法。”明宇接过钱，塞进父亲口袋里：“爸，以后我常回来帮你卖。”建军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暖得明宇眼眶发热。
第三天早上，明宇跟着建军去捕鱼。天还没亮，河面上飘着薄雾，建军撑着小船，明宇坐在后面，手里拿着父亲递来的小渔网。“一会儿我拉网，你帮我递个抄网就行。”建军的声音在雾里飘着，明宇“嗯”了一声，看着父亲站在船头，手里的渔网撒出去，像一朵张开的花，落在水面上，没溅起多少水花。
等了半个钟头，建军开始收网，明宇赶紧递过抄网。网里的鱼不算多，几条鲫鱼，还有两条小鲤鱼。“今天收成一般，”建军把鱼放进桶里，“前阵子下了场大雨，鱼都往深水区去了。”明宇看着桶里的鱼，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捕鱼回来，桶里都装满了鱼，他总趴在桶边，数着鱼的数量，盼着父亲能给他做炸鱼块。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给我做炸鱼块，我一次能吃半碗。”明宇蹲在桶边，拨弄着水里的鱼。建军笑了：“咋不记得，你那时候吃多了上火，嘴角长泡，还哭着要吃。”明宇也笑了，原来那些他以为忘了的小事，父亲都替他记着。雾慢慢散了，太阳升起来，河面上的光越来越亮，像撒了把碎钻。
中午回家，明宇要做炸鱼块。建军在旁边看着，帮他洗鱼、刮鳞。“鱼要炸两遍才香，”建军指点着，“第一遍炸到金黄，捞出来晾会儿，再炸一遍，外皮才脆。”明宇照着父亲说的做，油锅里的鱼块“滋滋”响，香味漫了满屋子。炸好的鱼块端上桌时，建军夹了一块，咬了一口：“嗯，跟我做的一样香。”明宇看着父亲的笑容，突然觉得，原来幸福就是这样，能和父亲一起做饭，一起吃鱼，一起说说话。
第四天，明宇提议去镇上给父亲买件新外套。建军一开始不肯：“我有衣服穿，不用买。”明宇没听，拉着父亲往镇上走。服装店的老板是个熟人，看见他们进来，笑着说：“建军，这是你儿子吧？好几年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建军点点头，脸上带着点骄傲。明宇给父亲挑了件深蓝色的外套，让父亲试穿。穿上外套的建军，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明宇看着，心里暖暖的：“就这件，挺合身的。”
付完钱，明宇又拉着父亲去吃面条。镇上的面馆是他们以前常来的，老板还记得明宇的口味：“还是要番茄鸡蛋面，多放醋？”明宇点点头，建军坐在旁边，看着儿子，嘴角的笑就没断过。面条端上来时，明宇往父亲碗里夹了块鸡蛋：“爸，你也吃，这家的鸡蛋炒得香。”建军咬了口鸡蛋，点了点头：“嗯，香。”
第五天，天阴了，下起了小雨。建军不能去捕鱼，就在家里修渔网。明宇坐在旁边，帮父亲递线、剪绳。“你小时候总爱跟我一起修渔网，”建军手里的针线没停，“那会儿你还小，线都穿不进针眼，却非要帮我，结果把渔网戳了个大洞。”明宇笑了：“我都忘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建军抬头看了看他，眼神里满是温柔：“你小时候的事，我都记得。”
雨越下越大，敲在屋檐上，“滴答”响。明宇给父亲泡了杯茶，坐在旁边，听父亲说以前的事。父亲说他小时候怎么在河里摸鱼，怎么帮着爷爷种地，怎么认识的母亲。明宇听着，觉得那些遥远的日子，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父亲的一生，都藏在这些平凡的小事里，藏在这条河的流水里，藏在他的记忆里。
第六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建军要去给橘子树施肥，明宇跟着一起去。橘子园在村后的山上，路不好走，建军走在前面，帮明宇拨开路边的杂草。“这几棵橘子树是你小时候种的，”建军指着一棵不高的橘子树，“那会儿你才这么高，非要自己种树，结果把树苗种反了，还是我偷偷帮你换过来的。”明宇看着那棵橘子树，上面已经结了些小橘子，绿油油的，像一个个小灯笼。“原来这棵树是我种的，”明宇伸手摸了摸树干，“都长这么高了。”建军点点头：“是啊，都长这么高了，你也长大了。”
施肥的时候，明宇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肥料撒在树根周围，动作笨拙，却很认真。建军看着他，脸上满是欣慰：“以后我老了，这些橘子树就交给你了。”明宇心里一酸，抬头看着父亲：“爸，您还年轻，以后我常回来帮您。”建军笑了：“好，好。”
第七天，明宇要走了。建军起得很早，煮了粥，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蛋黄是溏心的，是明宇小时候最爱吃的样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建军把装着橘子和鱼干的袋子递给明宇，袋子里的橘子个个饱满，是他昨天特意挑的；鱼干是他前几天晒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爸，您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我过阵子再回来。”明宇接过袋子，沉甸甸的，像装着父亲的牵挂。
三轮车把明宇送到村口，明宇要上车时，建军突然拉住他的手：“明宇啊，爸没啥本事，没让你过好日子。”明宇鼻子一酸，反手握住父亲的手：“爸，您把我养大，就是最好的本事了。”车开了，明宇从车窗往外看，父亲还站在村口，手挥了挥，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
明宇剥开一个橘子，咬了一口，甜得发腻，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想起这七天，想起父亲的白发，想起父亲小心翼翼穿渔网的样子，想起父亲说“跟我做的一样香”时的笑容。原来，他总以为自己忙着工作，是为了给父亲更好的生活，却忘了父亲最想要的，不过是他能多陪几天，能一起吃顿饭，能听他说说话。
车窗外的风景往后退，明宇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信息：“爸，下次我回来，咱们一起去捕鱼，一起修渔网，我还想听听您说我小时候的事。”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父亲的回复，还是歪歪扭扭的字：“好，爸等你。”
明宇看着信息，笑了，眼眶却湿了。他知道，这七天的时光，是他和父亲难得的机会，也是藏在岁月里最珍贵的礼物。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常回来，陪父亲看看这条河，陪父亲吃顿饭，把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补回来。
车继续往前开，明宇看着窗外，仿佛又看见父亲蹲在河边穿渔网的身影，看见父亲站在橘子园里施肥的样子，看见父亲坐在堂屋里吃炸鱼块的笑容。这些画面，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他和父亲的时光，也串起了他心里最温暖的牵挂。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这条河，这个家，还有父亲，永远都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