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冉和王护卫的动作很快，不过三两日功夫，三套质地、样式各异的羌族里衣，便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夏挽面前，整齐地铺陈在雅间内的梨花木桌上。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晕黄的光线流淌在织物粗糙的纹理上，映照出那些以靛蓝、赤红、玄黑为主色调，构图奇诡的云纹图案。
夏挽独自一人立于桌前，神色是惯常的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下闪烁着异常专注的光芒，仿佛要将这些织物的每一根纤维都剖析透彻。
她伸出指尖，并未直接触碰，而是隔着极近的距离，缓缓拂过第一件里衣的领口。
那是用一种靛蓝染就的粗麻布缝制，领缘和袖口处以赤、黑两色丝线，绣着一圈繁复的、类似盘绕藤蔓又似某种诡异符咒的连续云纹。
针脚细密，但走向颇为奇特，并非中原常见的平针或套针，而是一种带有明显倾斜角度的挑针，使得云纹的卷曲部分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扭结感和凌厉的力度。
第二件是白色的细棉布里衣，质地稍好，胸前用彩线绣着一只造型古朴、形似牦牛又生有弯角的异兽，异兽周身环绕着层层叠叠、状似火焰又似涡旋的云纹。
兽眼的绣法尤为突出，用了层层叠叠的圈针，使得那兽眼在灯光变幻下，竟似有凶光流转，与周围流动的云纹形成诡异的呼应。
第三件则更显陈旧，是灰扑扑的土布，只在衣摆处用简单的锁边针法绣了几道波浪形的简化云纹，看似随意，但那波浪的弧度与间隔，却隐隐透着一种独特的、非中原的韵律感。
夏挽看得极慢，极仔细。时而俯身，几乎将鼻尖凑到织物上，观察丝线的捻向、颜色的过渡以及云纹连接处的细节处理；时而又退开一步，眯起眼，审视着整体纹样的布局与风格走向。
她的脑海中，如同有一张无形的、极其精细的网格，将这些陌生的云纹样式、独特的针法走向与记忆库中的海量信息进行飞速的比对、筛选、溯源。
忽然，她的目光在第二件里衣那异兽图腾周围，作为背景填充的、细密卷曲的辅助云纹上凝滞了片刻。
那是一种用短促而密集的斜挑针构成的云纹变体，形态紧凑，带着一种近乎攻击性的锐利感······这种独特的处理手法······
她闭上双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所有的外界干扰都被摒除，心神彻底沉入回忆之中。
画面流转，光影交错，最终定格在数月前，王首辅家为老夫人操办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寿宴上。在王老夫人叫她与妹妹夏迎上前时，恰巧看见王老夫人宽大的袖袍因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了腕间一截象牙白色里衣的袖口。
那袖口上，似乎就用接近肤色的浅金线，绣着类似的、细密卷曲的云纹饰？
当时只惊鸿一瞥，她并未深思，只觉那花纹与老夫人平日所着雍容华贵的宫装风格迥异，略显古朴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奇怪之感。
此刻，在脑海中将那模糊却深刻的印象与眼前第二件里衣上那锐利紧凑的辅助云纹细细对照，那纹样的基本构成单元，那卷曲的朝向，尤其是几个关键转折处那种短促斜挑针形成的独特“尖角”，竟有七八分神似！
心脏，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冷的了然，但这份了然之下，是更深的凝重。
王首辅······羌族使者······这两条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竟在这最私密、最不设防的贴身衣物上，在这看似装饰性的云纹细节处，找到了一个极其隐晦却又确凿无疑的交汇点。
这绝非巧合可以解释。王家，尤其是内眷，与羌族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入日常生活的关联。
一个被她暂时搁置，却从未忘记的人影，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心头，张燕子。
那个她从六里坡观音庙带回来的，自称因被王首辅欺辱而被正室夫人送去庙里苦熬岁月的女子。
回京后，她让人将她带回了京城，一直让叶微冉妥善安置，原本是想着看看能不能利用王渠和长安长公主的私情想办法将张燕子的卖身契拿回来。
如今这条意外发现的线索，让张燕子这个从王家出来的人，显得至关重要。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夏挽没有惊动侯府，而是带着臧雪，由王护卫安排，只带着那三件折叠整齐的里衣，乘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安置张燕子的僻静小院。
小院灯火阑珊，张燕子显然没料到夏挽会深夜来访，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要整理的衣襟，随即才强自镇定地将她迎入屋内。
“夏妹妹······”张燕子低声唤道，不知道为何，今天的夏挽让她心里不由自主的开始紧张。
夏挽微微笑了笑，目光平静地掠过张燕子略显局促的脸，拉着张燕子的手走到桌子旁，将带来的布包放在屋内唯一的方桌上打开，露出了那三件羌族里衣。
“燕子姐姐，你来瞧瞧这些，”她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试探的意味，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这上面的云纹花纹，还有这绣法，你可曾见过类似的？”
张燕子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无伤大雅，夏挽开着红坊，里面卖成衣，自然会在意绣法等。
她凑上前，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那几件里衣上的云纹，尤其是那盘绕的、兽形的、波浪的，看得颇为认真。
“见过，这个绣法还挺别致的。”
张燕子说完后，就听到夏挽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在王首辅家中？”
张燕子愣住了，不明夏挽为什么这么问，心突然跳了一下。
“哦，前段时间去王首辅家中赴宴，好似见过这种绣法，但是记不清了。这绣法很别致，我想红坊能得到就好了，想着你曾经是王首辅家中出来的，所以来问问。”
夏挽的话让张燕子松了口气。
片刻后，她点了点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回忆的肯定：“见过的。老夫人······还有老爷······嗯，就是王首辅，他们的里衣上，有时候也能看到类似的云纹样子，针脚也挺像，都是这种有点斜斜的。”
她用手指虚点了一下那挑针的走向，“不过，好像没这么花哨，颜色也没这么扎眼，要更······更素净一些。”
夏挽心中那块关于云纹关联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张燕子的指认，印证了她最核心的猜测。
但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张燕子，看着她在确认了云纹之后，那下意识放松下来的姿态。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