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区的夜比雾更沉，帐篷间的窄巷被马灯照得忽明忽暗，像条淌着昏黄汁液的河。林深踩着黏腻的泥路往前走，油布包在怀里硌出浅浅的印子，里面的丝绸样品滑腻如春水，却远不及贴身小皮袋里的东西更让人心跳加速。
“这边。”李老板的声音从两顶帆布帐篷的夹缝里钻出来，像块被水泡软的陈皮。他手里的扁担斜斜地支在地上，铁钩勾着盏马灯，光线下能看见他短褂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常年挑货磨出来的痕迹，在墨尔本的华人里，这样的印记比任何身份证明都更可靠。
钻进李老板的帐篷时，一股混合着茶叶霉味、汗味和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帐篷中央的木桩上挂着块褪了色的蓝布，上面用墨写着“广源号”三个字，边角被虫蛀得像筛子。李老板撩开布帘，里面竟别有洞天：用木箱搭的矮桌，铺着块补丁摞补丁的毡毯，桌角的粗瓷碗里还剩着半碗凉茶，水面浮着层细碎的茶叶末。
“先喝茶。”李老板往碗里续了热水，茶梗在水里打着旋，“英国人的巡逻队刚过去，下一班得等半个时辰。你们的丝绸我看过了，宝蓝缎子配缠枝莲，在广州十三行也是数得着的货，可到了这儿……”他咂咂嘴，没再说下去。
天宇知道他想说什么。殖民区的英国人只认印度产的印花布，觉得丝绸“太软，不像男人该用的东西”；美国淘金客更愿意把钱花在火药和威士忌上；只有少数澳洲牧场主的女眷会买，却总把价压得极低，仿佛那不是费时三月绣成的珍品，只是块普通的布料。
“丝绸是幌子。”天宇解开腰间的皮绳，小皮袋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李老板的目光立刻被吸了过去，马灯的光刚好照在袋口的绳结上——那是广东码头工人特有的“死结活解”，一扯就开，却休想从外面蛮力扯开。
“这是……”李老板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当天宇倒出五粒鸽子蛋大小的金粒时，他突然捂住嘴，闷哼一声差点把茶碗碰翻。
马灯的光在金粒上流淌，像融化的月光。不同于殖民区常见的金砂——那些混杂着石英碎屑、泛着黄铜色的颗粒，这些金粒通体澄黄，断面处能看见细密的水纹状光泽，用指甲轻轻一划，留下的痕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足金……怕是有九成九了。”李老板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试金石，沾了点茶水在金粒上擦过，石面上立刻显出条纯金色的印记，边缘没有丝毫发灰的晕染，“老天爷，我在墨尔本十年，见过美国人从旧金山带来的金块，见过英国人从南非运的金砖，从没见过这么纯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抓起一粒金粒往桌上轻轻一磕，声音清脆得像玉磬相击，绝非掺了铅锡的假货能有的声息。“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李老板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亮得吓人，“别告诉我是淘金场挖的，那破地方能出七成纯的金砂就谢天谢地了！”
天宇没接话，只是从金粒中挑出那颗侧面带梅花印记的，推到李老板面前。那印记刻得极浅，像是用细针一点点凿出来的，花瓣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凿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这是……”李老板的呼吸猛地顿住，突然抬头看向天宇，眼神里的震惊变成了难以置信，“你们是‘梅记’的人？”
“梅记”是广东最大的金号，专做高纯度黄金生意，据说他们的炼金师能从普通金砂里提炼出九成九的纯金，秘诀就藏在各地分号的独特印记里。李老板年轻时在十三行见过梅记的金条，上面的梅花印记与眼前这颗金粒上的如出一辙，只是那时的印记更繁复，不像这颗这样带着几分仓促的潦草。
“三年前梅记不是被查封了吗？”李老板的声音发颤，“说是私通海盗，所有分号都被抄了，连掌柜的都被抓进大牢……”
“我们是来交货的。”天宇打断他，指尖在金粒上敲了敲，“当年订的货，总不能让客人等太久。”
李老板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扑过去按住帐篷的布帘，耳朵贴在帆布上听了半晌，确认外面没人，才转过身抹了把脸：“疯了！你们真是疯了！英国人规定所有黄金必须由殖民政府熔炼，私藏足金就是叛国罪，要被吊死在港口的桅杆上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五粒金粒，喉结又动了动。这样的纯度，在黑市上能卖出普通黄金三倍的价，足够他买下三顶最结实的帆布帐篷，足够让他雇十个帮工，足够让他不再每天看英国人的脸色……可这诱惑背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绞刑架。
“墨尔本有个废弃的羊毛仓库，”李老板突然蹲下身，在毡毯上用手指画着地图，“在后山的桉树林里，以前是布朗家的，后来被大火烧了半面墙，英国人懒得管。”他抬起头，眼睛里血丝密布，“后天午夜，我带你们去见‘收货人’，但我只负责牵线，出了事……各凭天命。”
天宇把金粒收回皮袋，指尖触到李老板刚才碰过的那粒，上面还留着点温热的汗湿。帐篷外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红制服上的铜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马蹄踏过泥路的声响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
“丝绸我会按市价收下。”李老板突然说，把那半碗凉茶一饮而尽，茶梗卡在牙缝里也没在意，“就说是卖给了新南威尔士来的牧场主，英国人不会细查。至于这些……”他看了眼皮袋，“你们最好藏在茶叶箱的夹层里，英国人的狗闻不出茶叶味里的金子。”
离开帐篷时，李老板塞给天宇一个布包，里面是块晒干的桉树叶。“遇到查岗的就捏碎，”他低声说，“这味道能盖过金子的气味，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
走在回货场的路上，天宇捏着那片桉树叶，粗糙的叶缘刮着掌心。远处殖民区的钟楼敲响了十下，英国人的酒馆里传来醉醺醺的歌声，帐篷区的某个角落响起女人的啜泣，而他怀里的金粒，正随着脚步轻轻颤动，像五颗沉默的心脏，在墨尔本的黑夜里，跳着属于故土的节拍。
他知道，从李老板眼里闪过贪婪与恐惧的那一刻起，这笔交易就已经无法回头。而那五粒带着梅花印记的金粒，不仅要换回真金白银，还要换回一个被掩埋了三年的秘密——关于梅记的查封，关于海盗的传闻，关于那些散落在殖民区的、等待着回响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