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大年节。
钱塘城里爆竹声零星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家家户户飘出的年夜饭香气。西泠小院也难得地多了几分忙碌和暖意。
贾姨一大早就起来扫尘,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强打着精神,铺开红纸,研好墨,写了一副对子。笔触不如往日灵动,带着些虚浮,但也勉强看得过去。
“平安喜乐家宅旺,福寿安康岁月长。”——不过是些最寻常的吉祥话。
贾姨欢喜地接过去,贴在院门两侧。又挂上了两只早就准备好的红绸灯笼,那抹鲜艳的红,在冬日萧瑟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醒目,努力地烘托着节日的气氛。
忙完这些,已近晌午。今日天色难得放晴,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洒下来,虽不暖和,却亮得晃眼。
贾姨特意多炒了几个菜,摆满了小小的方桌。有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鱼,有寓意“团团圆圆”的肉圆子,还有几样时鲜小菜,看着颇为丰盛。
“小小,快来吃饭!今儿个年三十,咱们也好好过个年!”贾姨笑着招呼我,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红晕和满足。
我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若是往常,我定会觉得饥肠辘辘。可此刻,看着那油光水滑的鱼和浓油赤酱的肉,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尤其是那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面上,映得菜肴色泽愈发鲜艳,那股子油腻感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呕……”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酸水。
“怎么了小小?不舒服?”贾姨立刻放下筷子,关切地问。
“没……没事,”我摆摆手,脸色有些发白,“可能……可能是早上起早了,有点反胃。”
我试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米饭送进嘴里。平时最能安抚肠胃的温热米饭,此刻却像一团棉絮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反而更想呕吐。
我赶紧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压了压。
“贾姨,您先吃吧,我……我没什么胃口,歇会儿就好。”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起身走到窗边,避开那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饭菜。
贾姨担忧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近来气色总是不好,饭也吃得少……是不是前阵子病还没好利索?要不……年后找个郎中瞧瞧?”
“不用,真的不用。”我连忙拒绝,声音有些发急,“就是……就是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我背对着贾姨,看着窗外院子里那两只红灯笼,心里一片冰凉。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仔细算来,月事已经停了快两个月了。起初并未在意,毕竟在现代时,林晓的身体就是这样。压力一大,内分泌就失调,月经周期紊乱得厉害,经常三五个月不来也是常事。
而且,一到中午,尤其是天气晴好的中午,就莫名其妙地恶心反胃,看见饭菜就想吐,根本吃不下东西。林晓去过医院,医生说是“神经性厌食”和“严重的内分泌失调”,与情绪和压力密切相关。
可在这个时代……
我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带着苦意的笑。
真是……何其相似的场景。
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猛地扑了上来——
那是现代,一个同样闷热得让人烦躁的中午。林晓也是像现在这样,对着午饭毫无胃口,甚至闻到油味就想吐。持续了快一个月。
她母亲,那个永远把弟弟放在第一位、视她为提款机和累赘的女人,用那种混合着怀疑、鄙夷和一丝隐秘兴奋的眼神上下打量她,语气尖刻:
“又吐?这都第几回了?林晓,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在外面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搞上了?啊?怀了野种了是不是?!”
林晓当时又气又委屈,浑身发冷:“妈!你说什么呢!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怎么解释?整天吐,月经也不来!我告诉你,别跟我耍花样!赶紧去医院检查!真要是怀了,趁早打掉,别丢我们林家的脸!”
林晓不想去。她怕。怕检查出什么问题要花很多钱,她挣的那点钱,自己舍不得花,却总被家里以各种名目要去。她更怕的,是母亲那毫无根据的、带着恶意的揣测被坐实,哪怕只是去医院这个行为本身,都会让母亲更加认定她“不自爱”。
她的退缩和沉默,在母亲眼里,无疑成了心虚和默认。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和冷眼。
……
冰冷的回忆戛然而止。
我靠在冰凉的窗棂上,只觉得浑身发冷,比刚才在断桥上被寒风吹着时更冷。
原来,无论时代如何变换,有些伤害,总能以类似的方式,精准地刺中同一个灵魂。
贾姨的担忧是真心实意的,与那个现代的女人完全不同。可这具身体的反应,这熟悉的恶心感,这停了的月事……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提醒着我那些不堪的过往。
我不会怀孕。我知道。这只是林晓留给这具身体的、沉重的“遗产”之一。
可这份“自知”,却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在这个视女子贞洁如命、对生理知识讳莫如深的时代,我这样的症状,若被外人知晓,会引来怎样的猜测和污名?只怕比望江楼之事,更甚。
“呵……”我低低地笑出声,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贾姨还在身后担忧地劝着:“小小,多少吃一点吧,今天可是年三十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撑起一个平静的表情:
“贾姨,我真的不饿。您别担心,我歇一会儿,晚上……晚上再陪您好好吃年夜饭。”
说完,我不再看她担忧的眼神,慢慢地走回自己的里屋,关上了门。
将外面隐约的爆竹声、饭菜香,以及那抹刺眼的阳光,都隔绝在外。
我蜷缩在床榻上,抱紧了自己。
这具身体,记得所有来自过去的苦难。
而这个年,注定要在生理的折磨和记忆的阴霾中,艰难地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