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的清晨,是在一片鸟语花香中开始的。林婉儿起了个大早,对镜梳妆,力求完美。她深知阮郁有清晨练剑或读书的习惯,便算准了时辰,捧着一卷书,装作不经意地漫步至通往清晖院必经的竹林小径。
露珠未曦,空气清新。果然,不多时,便见阮郁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手持长剑,自小径另一端缓步而来。晨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林婉儿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装作专心看书,脚步却放得更慢,心中默数着距离。
“表妹早。”阮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温和依旧。
林婉儿仿佛这才惊觉,抬起一双精心修饰过的、带着些许朦胧睡意的眼眸,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表哥早。婉儿昨夜研读诗书,偶有所得,一时忘倦,起得晚了,不想在此遇到表哥。”她说着,还恰到好处地以袖掩口,轻轻打了个小呵欠,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模样。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暗示自己勤奋好学,又展现柔弱之态,以往总能引得一些公子心生怜惜。
阮郁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还未开口,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却又元气十足的声音便从旁边假山后传来:
“哟!林姐姐这么用功啊?昨夜我亥时末经过听雪轩,里面可是漆黑一片,安静得很呢!莫非姐姐是秉烛夜读,怕光刺眼,连灯都不点?”
话音未落,谢阿蛮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活动的胡服,头发随意束着,脸上还带着枕痕,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
林婉儿脸上的娇弱表情瞬间僵住,血色褪尽,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她万万没想到谢阿蛮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如此精准地拆穿了她的谎言!这个粗野的丫头,她怎么敢!
“阿蛮妹妹……你、你定是看错了……”林婉儿强撑着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颤,“我房中的灯火……许是熄得早些……”
“看错?”谢阿蛮走到近前,绕着林婉儿走了一圈,像只打量猎物的豹子,“我眼神好得很!再说,林姐姐若真用功到那般晚,今早还能起得来?瞧你这脸色,红润得跟擦了胭脂似的,可不像熬夜的样子。”她说着,还故意凑近看了看。
“你!”林婉儿气得浑身发抖,尤其在阮郁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更是觉得无地自容。她恨不得立刻撕烂谢阿蛮那张嘴!
“阿蛮,”阮郁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可无礼。”
谢阿蛮撇撇嘴,倒是没再穷追猛打,只是嘀咕道:“实话实说嘛。”
阮郁转向脸色苍白的林婉儿,语气依旧温和:“表妹勤学是好事,但也需顾及身体。晨露寒重,还是早些回去用早膳吧。”
他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却比任何斥责都让林婉儿难堪。她知道,表哥定然是看出了她的做戏。
“是……多谢表哥关怀。”林婉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再也维持不住那温婉的表象,匆匆行了一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林婉儿狼狈离去的背影,谢阿蛮得意地冲阮郁扬了扬下巴:“阮郁表哥,我可帮你省了被蒙骗的麻烦!”
阮郁看着她那副“快夸我”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你呀……唯恐天下不乱。” 他收剑入鞘,“走吧,一起去给祖母请安。”
“好嘞!”谢阿蛮欢快地应道,跟在阮郁身侧,浑然不觉自己刚才搅乱了一池春水。
给老夫人请安后,阮郁并未如常去书房或衙门,而是转道去了府邸东南隅的“玉涵院”。
相较于府中其他地方的或奢华或精致,玉涵院显得格外清静素雅。院中几竿翠竹,数本芭蕉,墙角植着药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药香。
阮郁放轻脚步走入室内。靠窗的软榻上,倚着一个身形极其纤细单薄的少女,正是他的同胞妹妹阮玉。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绒寝衣,外罩浅青色软绸衫子,面色依旧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眉眼却精致如画,仿佛玉琢的人儿,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此刻,她正就着窗外天光,安静地看着一卷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阿玉。”阮郁唤道,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阮玉闻声抬起头,见到兄长,苍白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清浅而真切的微笑,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阿兄。”她声音微弱,却清晰悦耳。
阮郁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仔细端详她的气色:“今日感觉如何?可还咳?”
“好多了,并未咳。”阮玉轻轻摇头,将书卷放下,目光落在阮郁身上,带着洞察一切的澄澈,“阿兄眉宇间似有倦色,可是府中来了客人,扰了清静?”她虽足不出户,但这府邸上下的大小事情,似乎总逃不过她敏感的心思。
阮郁微微颔首,将林婉儿与谢阿蛮入住之事简单说了。
阮玉安静地听着,末了,轻轻道:“婉儿表姐心思玲珑,阿蛮表姐性情率真,都是有趣的。”她顿了顿,看向阮郁,眸中带着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怜惜,“只是……怕是要辛苦阿兄周旋了。”
阮郁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眸,心中那因清晨闹剧而生的一丝烦扰,似乎也消散了许多。他伸手,轻轻拂开阮玉颊边的一缕碎发,温声道:“无妨。只要你安心静养,早日好起来,便比什么都强。”
在妹妹这里,他无需任何伪装,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面具与算计。
阮玉握住兄长的手,指尖冰凉,笑容却温暖:“有阿兄在,阿玉便不怕。”
兄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多是阮郁问及她的饮食起居,阮玉则关心兄长在外是否劳碌。
直到阮玉面上露出些许倦色,阮郁才起身告辞。
走出玉涵院,回到那充斥着权力、算计与微妙人际交往的大环境中,阮郁的脸上,又重新挂起了那完美无缺的、温和而疏离的面具。
府中的暗潮已然涌动,林婉儿与谢阿蛮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棋盘之外,些许无关大局的涟漪。
只是不知,那远在钱塘的西泠桥畔,此刻又是怎样的光景?
这个念头如同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未曾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