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庆堂的喧嚣渐渐散去,守岁的人们或回各自院落,或三三两两聚在暖阁里继续闲话游戏。阮郁陪着堂弟妹们玩了一会儿投壶,箭无虚发,引得阵阵喝彩,但他心思并不全然在此。目光几次掠过通往内院的回廊,终是寻了个由头,脱身出来。
他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拐过几道回廊,走向府邸更为幽静的东南隅。那里有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玉涵院”,正是他同母同胞的亲妹妹阮玉的居所。
相较于积庆堂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玉涵院显得格外清静。院中亦有积雪,却扫得极为干净,廊下只悬着两盏素雅的绢灯,映着几株瘦劲的梅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伺候的丫鬟婆子见到他,皆无声敛衽行礼,动作轻缓,显然是被特意叮嘱过。
阮郁放轻脚步,踏入温暖如春的室内。一股混合着淡淡药香与清雅梅香的暖气扑面而来。屋内陈设雅致,却不显奢靡,多宝格上摆放的多是书卷、琴谱和一些精巧但不扎眼的小摆件。靠窗的软榻上,倚着一个身着浅碧色绫缎棉裙的少女,外罩一件月白狐裘滚边的夹袄,身形纤细,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却更衬得眉眼如画,清丽难言。她正就着榻边小几上的灯烛,专注地看着一卷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便是阮玉,阮郁一母所出的嫡亲妹妹。
“阿玉。”阮郁唤道,声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阮玉闻声抬起头,见到兄长,苍白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真切而欣喜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阿兄!”她放下书卷,欲要起身。
“快坐着,仔细又着了风。”阮郁连忙上前几步,按住她的肩膀,自己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了。他仔细端详着妹妹的脸色,眉头微蹙,“今日感觉如何?可还咳得厉害?我离京这些时日,你可有按时服药?”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阮玉笑着摇头,声音轻柔如羽:“阿兄一来就问这么多。我好多了,今日并未咳。药也一直吃着,张太医前两日来请过脉,说比先前稳当了些。”她自幼体弱,患有心疾,受不得惊,受不得累,更受不得寒,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需要静养。因此,像今夜这般喧闹的家族年夜饭,她是从不参加的,以免劳神伤身。这也是为何之前在积庆堂未见她的原因。
阮郁闻言,神色稍霁,却仍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她放在锦褥上的手背,触手微凉,他便自然地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裹住。“手这样凉,炭盆可还够暖?要不要再添些?”
“够暖了,阿兄。”阮玉任由他握着,感受着兄长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我习惯了,不觉得冷。倒是阿兄,从钱塘回来,一路辛苦,方才又在前面应酬了那么久,定然累了吧?”她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心疼。
“我不妨事。”阮郁笑了笑,目光落在她方才看的书卷上,是《昭明文选》中的一卷,“在看这个?可有不解之处?”
“随便翻翻,打发时间罢了。”阮玉微微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兄长在外见识广博,定然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吧?可惜阿玉困于这方寸之地,什么也看不到。”
阮郁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蓦地一软。他这个妹妹,心思玲珑剔透,若非这病弱的身子拖累,其才情见识,绝不输于任何男子。他深知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与被困于病榻的无奈。
“钱塘确与京中不同,”阮郁放缓了声音,沉吟片刻,轻声吟诵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阿玉觉得这两句如何?”
阮玉眼眸一亮,细细品味着:“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寥寥数字,晴雨之景皆备,湖光山色之灵韵尽出,真是绝妙!这是哪位名家的新作?可是兄长在钱塘所得?”
阮郁看着妹妹被诗句点燃的神采,微微一笑:“并非什么古之名家,作出此诗的,是钱塘一位名叫苏小小的女子,年纪与你相仿。”
“女子?”阮玉愈发惊讶,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竟有如此才情的女子?能写出这般灵秀诗句的,该是何等人物?阿兄可曾见过她?”
“机缘巧合,见过几面。”阮郁语气平和,“其人才情,确如这诗句一般,清奇灵秀,不似凡品。于音律一道,造诣亦是不凡。”
阮玉听得入神,眼中充满了向往:“真想亲眼见见这位苏娘子……能与这样的女子说说话,该多好。”她常年卧病,交往的多是家中姐妹或奉命前来探视的官家小姐,言行举止无不恪守礼教,难免乏味。听闻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仿佛汲取了西湖灵秀之气的同龄女子,自然心生亲近之意。
阮郁看着妹妹眼中罕见的光彩,心中微软,温声承诺道:“你们皆是心有锦绣的女子,若有机缘,定能相谈甚欢。等你身子骨再硬朗些,阿兄带你去钱塘,亲自见见她,可好?”他知道这承诺实现起来殊为不易,但此刻,他愿意给妹妹一个美好的念想。
“真的?”阮玉眼中希望之光更盛,用力点头,“嗯!阿兄一言为定!为了能早日去钱塘,阿玉定会好好吃药,快快好起来!”
兄妹二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阮郁问起她近日的饮食起居,读了哪些新书,可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阮玉则关心兄长在外的安危,叮嘱他保重身体。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任何算计与伪装,是这深宅大院里难得的一片纯粹温情之地。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依旧不时传来,更衬得这暖阁之内的宁静祥和。阮郁看着妹妹倚在榻上,与自己轻声细语,只觉得方才在积庆堂应对各方时积攒的些许疲惫,都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渐渐消散了。他不需要在这里扮演任何角色,他只是阮玉的阿兄。
直到阮玉面上露出些许倦色,丫鬟也进来提醒小姐该歇息了,阮郁才起身告辞。
“阿兄,”阮玉唤住他,从枕边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平安符,“这是我前些日子去寺里祈福时,特意为阿兄求的。愿你往后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阮郁接过那还带着妹妹体温和淡淡药香的平安符,心中暖流涌动。他仔细地将平安符收入怀中,温声道:“阿玉费心了。你好生休息,阿兄明日再来看你。”
走出玉涵院,寒夜的冷风再次袭来,但阮郁却觉得胸臆间一片温润。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光朦胧的小院,心中对妹妹的怜惜与守护之意愈发坚定。在这复杂诡谲的家族与朝堂之中,阿玉,是他为数不多的、愿意倾尽全力去守护的纯粹与真实。而妹妹对那远在钱塘的苏小小的好奇与向往,也像一颗悄然落在他心湖的种子,虽未发芽,却已埋下。新年已至,他只盼着妹妹的身体能稍有起色,哪怕只是多一丝血色,多一分笑容,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年节贺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