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鹤亭文会归来,小院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晨起读书,午后习字,偶尔有云娘子的琵琶课,或是顾嬷嬷来指点仪态。陈老先生依旧准时前来授课,对我在文会上的表现,他只在上课时淡淡提了一句:“持心尚稳,未露轻狂,尚可。”便不再多言,转而更严格地要求我的经义根基与书法笔力。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提醒我,勿因外界虚名而动摇根本。
然而,那首“借”来的咏湖诗,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无声息地向着更远处扩散。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贾姨。她如今出门采买,或是去孙家茶摊坐坐,街坊邻里看她的眼神,除了往日的熟稔,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常有相熟的妇人拉住她,旁敲侧击地问:
“贾嬷嬷,听说你家小小娘子前几日在孤山文会上,写了一首极好的诗,连栖霞子先生都赞不绝口?”
“可不是么,我家那口子在郑先生书铺帮忙,听来往的士子们都在传诵呢!说是什么……‘欲把西湖比西子’?哎哟,这比喻,可真真是说到人心坎里去了!”
“苏家小娘子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才情,将来怕不是要名动钱塘?”
贾姨每每应对,总是谦逊地笑笑,说“孩子家信口胡诌,当不得真”,“还需先生们多多教诲”,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欣慰与骄傲,却是瞒不了人的。
柳茵、阿萝和青娥自然也听说了。她们再来小院时,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亲近,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崇拜。柳茵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苏姐姐!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我阿兄回来把那首诗抄录了贴在书房,说是要日日观摩呢!连他那些同窗好友,都跑来打听你是谁!”
阿萝也兴奋地点头:“是啊是啊,我爹娘都说,苏姐姐是文曲星下凡哩!”
青娥虽不像她们那般激动,却也细声细气地说:“那首诗,我阿爷也看了,说……说是咏西湖的绝唱。”
我被她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拿出新做的薄荷糕招待她们。女孩们的心思很快又被美食吸引,但言语间,仍时不时会绕回到那首诗上。
更明显的迹象来自外界。开始有一些陌生的士子,装作无意地在西泠桥附近徘徊,目光时常瞟向我们这座小院。郑先生书铺的生意,似乎也因这首诗的流传而更好了些,常有文人聚在铺中,谈论那日的文会,谈论栖霞子的点评,自然也少不了谈论我——那个仿佛横空出世的苏小小。
甚至有一日,一位自称是某位致仕官员家仆役的人,送来了一份颇为精致的礼盒,里面是上好的湖笔、徽墨和宣纸,附言说是“慕才”所致,望“笑纳”。贾姨与我商议后,觉得无功不受禄,且不知对方底细,终究婉言谢绝了。
这些变化,如同暗涌的潜流,表面上看,小院依旧宁静,读书声、琵琶声、贾姨的絮语声依旧,但一种无形的、名为“声名”的东西,已经如同初夏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
我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几丛开得正盛的凤仙,心情有些复杂。这一切,皆因那首不属于我的诗而起。这偷来的赞誉,让我心中时有不安。但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孤女而言,才名,或许是一层无形的保护,也是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它让我获得了郑先生、栖霞子等真正风雅之士的认可,也让我在钱塘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陈老先生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修辞立其诚。”我无法改变那首诗的来源,但我可以决定,往后自己的言行与创作,是否对得起这份意外得来的关注。
这日晚间,云娘子来教琵琶。一曲既终,她并未如常教授新谱,而是轻轻拨弄着琴弦,状似无意地说道:“近日街巷传闻,小小娘子诗才惊世,连带着我这教习琵琶的,也跟着脸上有光。”
我赧然道:“云娘子说笑了,不过是侥幸偶得一句罢了。”
云娘子抬眼看了看我,目光中带着洞察世情的了然与一丝淡淡的怅惘:“名声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它能将你捧得多高,有时也能……摔得多重。尤其对于我们女子,更是双刃之剑。”她顿了顿,手指在弦上滑过,带出一串清冷的泛音,“守住本心,精进艺业,方是立身之本。其余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心中凛然,知道她是以自身的阅历在点拨我。“多谢云娘子教诲,小小记下了。”
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转而开始指导我一首难度更高的古曲《月儿高》。
夜深人静,我独自在灯下翻阅母亲那本蓝色诗集。那些清浅真挚的诗句,与那首引发波澜的咏湖诗风格迥异。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或许,我不必总是活在那首“借”来诗的光环(或阴影)下。我可以尝试用自己的笔,写下属于自己的、或许稚嫩却绝对真实的感触。就像那日写给柳茵的信,就像在琵琶弦上摸索的“新声”。
名声已起,如箭在弦。我无法让它消失,但或许可以引导它,让它成为助力,而非负累。让它源于我真实的成长与创造,而非一场美丽的误会。
我铺开纸张,没有写诗,而是开始记录近日的所思所感,关于声名的困扰,关于未来的思量,关于对贾姨、对陈老先生、对云娘子、对柳茵等友伴的感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将纷乱的心绪一一梳理。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西湖之上,也流淌在这座因一首诗而悄然改变的小院之中。暗涌仍在,但我的心,在书写中,渐渐寻回了一份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