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的余音还在檐角打着旋儿,宫里的飞骑已踏碎了晨雾。
沈琅是在正音局后堂接到密报的。
小吏掀开竹帘时,她正对着案头新到的《大周雅乐考》做批注,狼毫尖悬在黄钟为君四字上方,墨滴坠下来,在字右肩洇出个深褐的疤。
以乐干政她捏着密令的手微微发紧,目光扫过末尾尤禁借音律影射朝政的朱批,忽然低笑一声。
案角的青铜漏壶正滴着水,她盯着那串水珠,想起苏锦黎当年在冷院敲瓦传信的夜——雨珠砸在青瓦上的节奏,比官府的密函更难追。
去库房。她突然起身,青缎裙角扫过满地书简。
正音局的库房设在地下,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她翻出最里层的檀木箱,箱底压着二十年前的《历代雅乐校注》抄本,纸页边缘泛着茶渍,正是礼部官员讲经时最爱引的那套。
把各分局的书吏都召来。她指尖划过抄本里太簇为臣的注文——原注说太簇对应秋,可底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太簇实应春,唐开元乐工误记,宋《乐纂》已纠。这些批注是她当年跟着苏锦黎翻遍三十座州府的旧乐房时记下的。
三日后,《历代宫廷雅乐误读考》首篇刊印。
沈琅站在印坊里,看墨汁均匀地爬上刻板,太常寺误引唐旧注几个字在纸页上渐渐清晰。
她摸了摸袖中那方红绸——苏锦黎塞给她时说敲钟要带烟火气,如今这红绸包着的,是三十处乐房的旧谱拓本。
消息传到礼部时,太常博士正在国子监讲《周礼·春官》。
他拍着案几念:黄钟为宫,太簇为商——
且慢。下头突然站起个穿青衫的学子,学生近日得见正音局新刊,其上引唐《教坊记》残卷,言太簇应属角音。
博士的脸涨得通红,翻出自己的《雅乐考》:胡言!
本朝《乐典》明载——
那《乐典》的注文,可引自二十年前抄本?学子提高声音,正音局考误里说,唐开元年间乐工抄录时漏了半行批注,宋《乐纂》早有校正。
讲堂里响起窃窃私语。
博士的茶盏摔在地上,瓷片溅到他皂靴上,他盯着满地碎片,突然想起昨日同僚递来的考误刊本——那上面的每处错误,都像根细针扎在他最常引经据典的地方。
崔明瑜是在报馆门口听到这个消息的。
她刚下马车,便见杂役举着新到的《雅乐误读考》跑过来:沈协理这招妙啊,专挑他们的痛处扎!
她接过刊本翻了两页,眼底闪过光。
转身冲进报馆时,发簪上的珍珠撞在门框上,地掉了一颗。
案头的《乐谏录》手稿正摊开着,她抓起笔在卷首添了句:古有师旷鼓琴谏晋平,今有庶民吹哨诉饥寒——乐者,政之影也。
加印三千册!她冲排字房喊,把《太平引》的曲谱附在最后,就说这是当代采风典范
书商来订报时,她特意叮嘱:给各书院多送十套,就说崔某替学子们求个辅修教材的由头。三日后礼部派官来禁,却见太学门口贴着告示:《乐谏录》列入音律辅修书目,违者扣月俸。
赵砚舟是在尚书省值房得知此事的。
他捏着《乐谏录》末尾的《太平引》曲谱,指腹蹭过上面标注的基频数值——这是苏锦黎当年带着孩子们用竹筒吹出来的,每个音高都拿工部的铜尺量过。
周大人,他转头对工部郎中,当年铸景阳钟时,共振频率可记在档?
周郎中翻出旧档:记着,钟高九尺,壁厚三寸,共振频率...与这《太平引》的宫音几乎分毫不差。
赵砚舟眼睛亮了。
他连夜写就《国子监乐律通考修订案》,末了加一句:若以《太平引》基频为正声标准,可省各地校音之繁。次日早朝,他捧着奏疏站在丹墀下,看着二十几个曾在乡议旬会听过吹哨的郎官依次出列:臣等附议。
议案通过那日,沈琅正在江南督查哨师。
她站在苏州河畔,看八十三个哨师排成雁阵,竹哨齐鸣。
声音撞在河面上,惊起一群白鹭。换新标准。她扬手挥下,哨音陡然拔高半度——正是《太平引》的宫音。
百人合鸣的录音送到礼部时,尚书正对着《雅乐误读考》叹气。
他命乐正调了十二律来校,却见音准仪上的指针稳稳停在正中央。民间之精...他摸着那卷录音,忽然想起当年苏锦黎在皇陵外吹玉哨引开暗卫的夜——那时他还年轻,觉得这女子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元惠禅师是在佛前长明灯下知道这些的。
他盘坐在蒲团上,望着窗外渐起的南风,手中的佛珠突然地断了线。
沙弥来报礼部再不言废哨时,他只是笑,转身从佛龛后取出半幅残卷——《缄语源流考》原本,边缘还留着苏锦黎当年题的小楷:声若可囚,星汉何鸣?
烧了吧。他将残卷投入灯焰。
火舌舔过纸页时,墙上映出一行幻影:言不可封,声不可囚。沙弥惊呼要抢,他按住小徒弟的手:你听。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穿过檐角的铜铃,裹着千里外的哨音、书声、编钟声,混作一片。
那声音比残卷上的字更响,比刻在石头上的话更久。
此时的京城西角,郑崇安正坐在密室里。
案头的茶盏凉了,他盯着案上叠着的《雅乐误读考》《乐谏录》,指节捏得发白。
暗卫跪在地上:大人,各地清剿...都败了。
败了?他突然掀翻茶盏,瓷片溅在暗卫脸上。
烛火晃了晃,他从袖中摸出块碎玉——是七王妃当年赏的。去寻个手妙的,他盯着玉上的纹路,仿她的笔迹...写封信。
窗外的风卷着哨音吹进来,拂过他案头未干的墨迹,将七王妃密信几个字,轻轻掀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