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造反？”崔道长闻言双眼微微睁大，“这是为何？”
“哎……”向天歌抿了一口茶水，“他们也没细讲，只是说几年前北周权臣宇文护东征，大齐军队前往救援之时也是路过这户牖村，想来也无非是官兵军纪太差，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当年情况如何，可想而知。”
“所以，向施主这才劝他们向南投奔南陈？”崔道长恍然问道。
“不错。”向天歌点点头道：“几百人拿着木头棍子对抗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如此还不如跋涉千里寻个活路。”
“无量天尊，施主好功德。”崔道长郑重施礼道。
“不敢，不敢。”向天歌苦笑摇头道：“这一路艰险，他们能不能到得了南陈都是个问题，在下只不过是给他们指了一条未必会死的路，能不能走通，还得看他们的造化。”
向天歌说着用筷子扒了扒锅里的煎肉，“前路茫茫，愿他们一路顺风吧。”
崔道长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无量天尊……两国开战，受战火牵连者不知凡几，也不知能有几人可得施主这般侠士相救。”
“嗨……”向天歌慨然一笑，“道长出家人反而看不开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下这点儿斤两，也就只能是行眼前之善，能救一个是一个。”
“呵……”崔道长捻须苦笑道：“向施主如此心性倒是堪称疏阔。”
“过奖过奖，”向天歌笑道：“这番道理也不是在下自己看破的，是在下一位新认识的朋友教授与我的，数月前我们曾同行过数百里路，杀了几个强盗，救了几十个百姓。这几句戏我就是跟他学的，当然，我远没有他唱的好。”
“哦？”崔道长闻言挑眉笑着道：“向施主奇遇倒是不少。”
“道长还真别说，”向天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在下还真有点儿想这位朋友了，不知他此时唱着哪出戏……”
“时候不早了，”崔道长又喝下一碗水，“贫道今天实在有些疲惫，先去休息了。”
“好，”向天歌笑道：“道长明天想往何处去？”
崔道长拿起褡裢，“还不知道，今晚正好想一想。向施主又要去向何方？”
“巧了，”向天歌笑道：“在下也不知道，也想今晚好好想想。”
知世郎现在唱的这出应该也算是空城计。
他白天给休洗红讲了一下午在北齐认识的朋友，晚饭后给两个徒弟布置了绕着小梅林跑圈儿的功课，嘴里说会在远处监督，实际上只是远远地摆了个白脸稻草人，然后偷溜去了知铸郎那里聊天。
知铸郎尉迟焱的冶兵庐建在长鲸岛鲸鱼背鳍的位置，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地方“藏风纳气，日月同辉”，是能铸出神兵的宝地，今日的冶兵庐听不见惯常的金铁相击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争吵和知世郎无奈的笑声。
“你做的这个犁铧太精致了兄弟，这可不得行！”知农郎申悯秾挽着袖子和裤腿，露出他粗壮的四肢，此刻正在跟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知铸郎尉迟焱争论着手里的一件农具。
“精致还不好？”尉迟焱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缓缓滑落，两条铁锤一般的粗眉拧在一起，“我打铁这么多年，头一次因为打得精致挨骂。”说着扭头看向一旁看戏的知世郎，“你你你笑个啥？还不说句公道话！”
“咳咳……”知世郎尽力收起笑意，“你看你这急脾气，先听听老申怎么说。”
申悯秾如同大多数农夫一般，本就不善言辞，刚才被尉迟焱一顿抢白急得直跺脚，直到知世郎把话头扔给他，这才张开了嘴：“不不不，不是说精致不好，是这么回事儿：咱这是做农具！不是打兵器，农具是，是要给农民种地使的！得让农民用的起！兄弟你这手艺，这，这世上能有几个？我想推……推广这新农具，不得让天下大部分铁匠都能打出来不是？兄弟你听明白没？”
“哦……哦……”尉迟焱一巴掌拍在自己宽阔的额头上，“对……对哈，老申你要这么说那确实，我打的这个犁铧是有点儿太精致了，包钢法锻打又用了退火工艺，刚柔并济堪比宝刀，别说犁地了，再做大点儿说不定都能把城墙犁平了，质量倒是没得说，但这工艺要是一般铁匠的话，八成听都没听过。”
“所以嘛！”申悯秾见尉迟焱听懂了自己的意思，这才双手一拍大腿，笑道：“工艺越简单越好！能达到我要的效果就行，最好做到几个钱就能在所有铁匠铺买上一片这个犁铧，用坏了都不心疼才好呢！”
申悯秾耐心解释的时候，知世郎则是蹲下身子仔细研究着这把光是看上去都异常精致的新型木犁。
“额……”知世郎搔搔头，虽说他见多识广，算得上是百业通才，可这庄稼活计还真是一窍不通，只是觉得这个木犁精巧而别致，看起来应该跟古玩字画一起摆在多宝厅中供人欣赏把玩，完全无法想象农民们把它抓在手中，在泥泞的水田里翻土插秧的样子。
“老申，给咱家讲讲你这新玩具都有什么妙处，说明白了尉迟才好帮你改嘛。”知世郎微笑着说道。
“好好好！”申悯秾闻言眼中全是兴奋，双手端起木犁放在尉迟焱的铁砧上，“以前的犁，是北方农民设计的，后来随着流民传到了南方，但是北方多旱地，南方是水田，旱地土质松软，水田土壤黏重，北方的犁原封不动拿到南方用，肯定会水土不服，不如在北方那么好使唤嘛，翻土吃力不说，南方水田地块普遍不大，北方旱地集中连片，老式木犁在北方遇不到的问题在南方就遇到了，就是南方水田太小，犁完一垄就要转弯，老式木犁转弯费劲，平白浪费大量人力。我这个木犁就不一样了！首先我这个犁壁更大，两边还有弧度，犁铲破土之后犁壁直接碎土，还能把碎土一并推到两边！农民不用再返工去碎土！而且在辕头上我又加了犁盘，把犁辕改短，这样就可以直接在水田里更轻松地转向！我已经试过了，我这犁比老式木犁耕一亩水田快小半个时辰，还省力不少！要是能把造价打下来，南方的农民们人手一把，你们想想这得多开多少荒地！多打多少粮食！”
申悯秾说到此处激动得双手颤抖，两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做梦才能看见的那个人人都能吃饱饭的世界。
知世郎看向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申悯秾，眼中带着深深的敬佩，尉迟焱也不住地点头，“好！”尉迟焱一拳砸在铁砧上，“你说咋弄咱就咋弄！要便宜是吧？简单！我拿废铁片子给你砸一个试试！”说着尉迟焱抄起锤头随手拿起一块边角料就扔进了炉火之中。
“现在这新木犁可还有不足？”知世郎突然笑着开口问道。
“啊？啊啊，有！”申悯秾正兴奋地看着炉子里的火，知世郎这么一问申悯秾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新木犁跟老木犁比已经样样都好了，但是，我还希望我这木犁能调节入土翻土的深浅！这样的话，不同土质、不同地形也能一犁通用了！那样的话农民就又省力气了！”
“那要怎么做才能调节入土深度？”知世郎摆弄着木犁好奇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申悯秾大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
“那你怎么不去找老解帮忙？”尉迟焱拄着铁锤问道。
“嗨……”申悯秾挠着头，“前两天我拿链枷打麦子，一个没留神把老解给我徒弟做的机关蛇给打碎了，他都好几天没出屋了，我去找他连门儿都没进去，估计是生我气呢。”
“吼吼吼……”知世郎扶着铁砧笑道：“无妨，咱家替你去请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哎……”申悯秾喊道：“他正在气头上呢，你能有啥办法？”
“山人自有妙计～”知世郎背负双手，头也不回地笑道。
小梅林里，雪雪和休洗红还在跑着圈。
“呼……哈……哈……”夕阳余晖之下，休洗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妹……你可真能跑啊……”
“啊？”雪雪回头笑着看向师姐，“我也就一般啦，我哥哥和廉子哥那跑得才叫快呢！”
“啥？这还叫一般？”休洗红眼睛睁得铜铃一般，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见前方树上传来了师父的声音：“可以了，歇一歇吧～”
“呼——————”休洗红闻言如逢大赦，一个踉跄转身靠在了梅子树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师父！这还没到五十圈儿呢！”雪雪看起来一点都不累，一脸认真地说道。
“师妹——！！”休洗红闻言直给雪雪使眼色。
“呦吼～”知世郎的关注点却不在够不够上，“雪雪都能数到五十了？看来知书郎没糊弄咱家～”
“是啊是啊！”休洗红赶紧接过话头，生怕师父想起不足五十圈儿的事，“孟先生可喜欢师妹啦！在学堂每次都表扬师妹学的快呢～”
知世郎眯眼看着眼珠乱转的休洗红，笑道：“今天跑圈就跑到这里，为师带你们去知巧郎解九城解爷爷那里玩儿。”
“真哒！”休洗红闻言差点儿原地跳起来，“太好啦太好啦！师妹师妹，解爷爷的千机小筑里全都是好玩的机关！前几天还看见他做了一条机关小蛇呢，上好发条在地上一扭一扭的可好玩啦！”
“嗷嗷嗷！真的呀！好想亲眼看看！”雪雪的小嘴张成个圆形，小拳头握得紧紧。
“可惜被老申一链枷下去打碎喽～”知世郎心中无奈道。
“走吧～”知世郎当先引路。
“哎哎哎，师父师父！”休洗红急忙叫住知世郎，“千机小筑不是在岛西嘛，您怎么往南走呀？”
“先回一趟你们住的花草堂取一样东西～”知世郎缓步走着缓步说道：“雪雪，你那个盒子不是还没打开么？带上它，找解爷爷帮你开～”
“哦哦哦！好～”雪雪兴奋地答道。
千机小筑依着长鲸岛鲸背的山势而建，看上去就像是个小型的关口要塞，一只直径两三丈的巨大风车矗立在山坡上缓缓旋转着，这让整个千机小筑看起来像是一只横卧在山坡上吐息的斑斓猛虎。
雪雪双手抱着在三两三的时候穆挽笛送的玲珑百巧箱，呆呆地站在宛如小型城门一般的千机小筑门前的一方青石板上，看着墙头上精铁与硬木打造的机关小人极有规律地探头探脑，几个呼吸之后，就好像城墙上的小木头人认出了雪雪的身份一般，镶着六十四颗门钉的两扇铁门缓缓地自行打开，在休洗红的提醒之下，雪雪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哐——”雪雪刚进到院子里，两扇铁门立即关闭，发出的巨响吓了雪雪一跳。
“没事哒师妹～”休洗红怕雪雪害怕，在外面喊道：“这门要一个一个进～别怕～师姐马上进去找你～”
“哦——好——”雪雪冲着铁门答道，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满是花草的院子，就看到了一个弯腰驼背，鹰眼白眉，一身工匠打扮的秃头老者。
“解……解爷爷好～”雪雪在七夕那天的节用厅宴会上见过解九城，只不过当时热闹非凡，并没有过去打招呼。
“嗯，好，好。”解九城微笑着打着招呼，眼睛却一直盯在雪雪手中的小木箱上。“你自己来的？”解九城随口问道，他嗓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很是柔和。
“不不不，我是跟师父师姐一起来的～”雪雪歪头眯眼笑道。
“哦……”解九城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抬头看向自己造的机关门，两扇门正在缓缓打开，知世郎的大白脸已经露出了一半。
咻——解九城抬手扔出一块飞蝗石，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机关门左侧的一只刀闸上，刀闸向前一动，发出机簧交错的声音，机关门打开的速度陡然加快，哐的一声完全打开。
“进来吧。”解九城背着双手微笑着看向知世郎与休洗红。
“解爷爷好～”休洗红蹦蹦跳跳地来到雪雪身边，嬉皮笑脸地跟解九城打了个招呼。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解九城问话的时候瞄了一眼知世郎，旋即又盯在了雪雪手里的玲珑百巧箱上。
“吼吼吼～”知世郎边走边笑道：“你都盯着看了半天了，还问咱家为何而来？这不明摆着呢嘛～咱家徒弟给你带了好东西解闷儿～”
“呵呵呵呵……”解九城笑得肩膀微微颤动，“给我解闷儿？确定不是孩子自己打不开找我帮忙的？”
“哎～”知世郎毫不尴尬地双眉一挑，“这不是一回事儿嘛～既帮了我徒弟的忙，又解了你的闷儿，一举两得～”
“哈哈哈哈，行行行，我说不过你，进屋先喝口茶吧。”解九城有些不舍地把目光从玲珑百巧箱上拔出来，挥手招呼师徒三人。
“师姐，”雪雪跟在后面小声地跟休洗红说道：“师父来看解爷爷怎么不带师娘酿的酒呀？这几天我跟师父拜访别的叔叔阿姨的时候师父都带的。”
“呵呵……爷爷做的是精细活儿，酒喝多了手不稳。”没等休洗红回答，解九城和蔼地答道。
“哦……”雪雪吓了一跳，明明自己已经很小声了，没想到老爷爷耳力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