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的夜，比山林更冷，是一种浸透骨髓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死寂。寒风穿过破败的篱笆和空荡的街道，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偶有几声犬吠传来，也显得有气无力，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林枫站在那间破败土屋的窗前，残破的窗纸在风中抖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体内运转的内息勉强驱散了寒意，却也使得左肩的旧伤和脏腑的隐痛更加清晰。邪能带来的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中蠢蠢欲动。
这里，比他预想的更加…贫瘠，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整个镇子如同被抽干了魂灵，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苟延残喘。
但这死寂之下，又潜藏着一点微弱的火星——那个叫徐还之的文书。一个心怀理想，却无力回天的小吏。这样的人，在乱世中要么被碾碎，要么…成为燎原的星火。
林枫需要这星火，更需要一个安稳的据点来彻底恢复伤势，并弄清楚自身这诡异力量的根源与掌控之法。黑石镇的破败与闭塞，恰好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林枫换上一身从镇上杂货铺买来的、浆洗发白的粗布衣，用布条将空荡的左袖仔细束好，戴上斗笠，稍稍遮掩了过于锐利的眼神和异于常人的苍白面色，这才走出小院。
他需要更详细地了解这个地方，土地、水源、人…以及，那个徐还之。
镇子依旧冷清。几个早起的老人蹲在墙角晒太阳，眼神空洞。孩童面黄肌瘦，在泥地里追逐着可怜的乐趣。田地里，零星几个农夫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刨着坚硬的土地，脸上看不到丝毫希望。
林枫缓步走着，看似随意，实则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土地皲裂，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作物稀疏枯黄，确实是地力耗尽之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腥涩气味，源自那条流经镇外的黑水河支流。
他走到河边。河水浑浊，流速缓慢，岸边堆积着泛着油光的泡沫和死鱼虾的尸体，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他蹲下身，指尖沾了一点河水，冰冷刺骨，仔细感知，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混乱的能量残留…并非单纯的污染，更像是…某种工业或邪术废料长期渗透的结果？
“别碰那水！”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枫回头，看到一个拄着拐杖、满脸皱纹的老农正紧张地看着他。
“这水…有毒？”林枫站起身，平静问道。
老农叹了口气，眼神悲凉：“唉…造孽啊…上游不知道开了什么鬼矿场，还是炼了什么邪门东西，排下来的水又黑又臭，浇地死苗，喝了闹肚子…镇上的井水也越来越涩，好多人都得了怪病…没法治啊…”
矿场？冶炼？林枫心中一动。北凉边境确实有零星的小型矿藏，但多为贫矿，官方看不上，多是地方豪强或非法势力在偷偷开采冶炼，工艺落后，污染极重。看来黑石镇成了受害者之一。
“官府不管？”林枫问。
“管？”老农嗤笑，满是嘲讽，“那些老爷们巴不得多收税，谁管我们死活？前年徐文书倒是联合大家去县里告过状，结果…唉，被轰了出来，还罚了款…说我们刁民诬告…”
又是徐还之。林枫基本确定了情况。土地贫瘠、水源污染、劳力流失、苛政盘剥…多重打击下，黑石镇已濒临死亡。
“徐文书…现在何处？”林枫问道。
“应该在镇公所那破房子里吧…”老农摇摇头，“那后生是个好人，就是…太拗了，没权没势，能顶啥用呢…”
问清镇公所方向，林枫道谢离开。
镇公所是一间比民居稍大些的土屋，门楣上歪歪扭斜挂着一块木牌，字迹模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徐还之！你别给脸不要脸！王县尉的命令你也敢违抗？！今年的‘剿匪安民捐’必须足额缴纳！少一个子儿，就拿你们黑石镇的人顶役！”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吼道。
“刘班头！”徐还之的声音压抑着愤怒，“黑石镇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去年瘟疫，今年绝收，百姓食不果腹，哪还有钱交捐？再逼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反？哈哈！就凭你们这些穷骨头？反一个试试？！老子正好拿人头去请功！”那刘班头狞笑，“徐还之，识相的就赶紧催缴，不然…你这文书也别干了，滚去鹰扬堡修城墙吧！”
“你…！”
林枫推门而入。
屋内，徐还之正站在一张破旧公桉后，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他对面，是一个穿着号衣、满脸横肉的兵痞头目，正是昨日抢粮的那个王三，旁边还站着两个吊儿郎当的帮闲，显然都是县里来的差役。
几人听到动静，同时转头看来。
“你谁啊？滚出去！”王三见林枫衣着普通，独臂残疾，顿时不耐烦地呵斥。
徐还之看到林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认出了他是昨日客栈那人。
林枫目光扫过王三，冰冷无波，如同看一个死人。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上前。
那冰冷的、仿佛实质的杀气让王三几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中莫名一寒。
“你…你想干什么？”王三色厉内荏地喊道，手按向腰刀。
林枫在公桉前停下，目光落在徐还之身上，声音平静：“徐文书，听说你在征集民夫修缮水利？我略通些土木杂学，或可相助。”
徐还之一愣，修缮水利？他何时…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对方在找借口介入！他虽不知林枫底细，但昨日其冷眼旁观却隐含威慑的气质给他留下了印象，此刻更是直接替他解围…
他立刻顺势道：“啊…是，正是！镇外灌溉渠年久失修，正缺人手…这位壮士有心了。”他转向王三，语气强硬了几分，“刘班头，你也看到了，镇上有要务，恕不奉陪！捐税之事，我会再向县衙行文陈情！请回吧！”
王三脸色变幻，看看面无表情的林枫，又看看突然硬气起来的徐还之，摸不清底细，最终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好！徐还之，你有种！咱们走着瞧！我们走！”他撂下狠话，带着两个帮闲灰溜溜地走了。
屋内恢复寂静。
徐还之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虚脱般，对林枫郑重拱手：“多谢壮士出言解围。在下徐还之，忝为本镇文书。不知壮士高姓大名？”
“姓林。”林枫澹澹道，“路过此地，暂居。”
徐还之看着林枫，眼神复杂：“林壮士…方才所言，是权宜之计，还是…”
“你可以当真。”林枫打断他，“我确实需要找些事做。而且，你的麻烦，并未解决。”
徐还之苦笑：“是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王三回去添油加醋一番，下次来的，恐怕就是县尉的亲兵了…”他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更浓，“黑石镇…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地为何荒芜至此？仅因水源？”林枫问。
徐还之请林枫坐下，倒了碗凉水（已是镇里最好的招待），叹道：“不止水源。黑石镇的土地本就贫瘠，多年过度垦殖，地力早已耗尽。往年还能靠河泥肥田和轮作勉强维持，可自从上游开了那家‘黑水炼坊’，河水被污，河泥也带了毒…雪上加霜啊。”
“黑水炼坊？何人所有？”林枫捕捉到关键词。
“据说是郡城里某个大人物的产业，背景很深，专门提炼一种…叫什么‘寒石’的矿物，毒性很大，根本无人敢管。”徐还之摇头，“我们也去理论过，差点被他们的护卫打出来…”
寒石？林枫心中勐地一凛！是寒髓铁的原矿？！虽然名称不同，但描述的特性极其相似！那种混乱的能量残留…对上了！
一个私自开采、冶炼寒髓铁的黑坊！这背后牵扯的利益和势力…绝不简单！难怪官府不管不顾！
“镇上的井水呢？”林枫压下思绪，继续问。
“井水也越来越差，苦涩难饮，且…喝了无力，容易生病。”徐还之愁道，“请过郎中看，说是…‘地气被夺’，邪气入水…唉…”
地气被夺？林枫目光微凝。这说法…或许并非完全迷信。长期开采寒髓矿这种蕴含特殊能量的矿物，很可能扰乱了地脉，导致地下水系受到污染能量侵蚀。
问题根源，似乎都指向了那个“黑水炼坊”。
“可有尝试改良土壤？或寻找新水源？”林枫问。
“试过…”徐还之笑容苦涩，“换种、施肥…都没用。镇里没钱买好肥，自家沤的肥根本不起作用。新水源…最近的山泉在二十里外的黑风岭，且水量小，根本不够灌溉。组织人去挖过引水渠，但劳力不足，工程太大，半途而废了…”
林枫沉默片刻，道：“带我去看看田地和水井。”
徐还之虽不明所以，但见林枫神色认真，便点头答应。
两人走出镇公所，来到镇外的田野。林枫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仔细捻搓，又放到鼻尖轻嗅。土壤干涩板结，毫无肥力，确实蕴含着微弱的、令人不适的能量残留。他又查看了几处井水，水质浑浊，口感涩苦，能量残留比河水稍弱，但长期饮用，必然损害身体。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常规的农业手段几乎无效。
但…林枫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常规手段无效，或许…非常规手段可以？
他体内的邪能内息，对寒髓铁的能量有着诡异的亲和力，甚至能汲取转化。那么，是否也能…中和或净化这些土壤和水源中的能量污染？甚至…反向利用？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萌芽。
“徐文书，”林枫站起身，目光扫过荒芜的田野，“若信得过我，或可…让我试试。”
徐还之一怔：“试试？林壮士有何良策？”
“谈不上良策，一些粗浅的土方。”林枫语气平静，“我需要一小块地，一些…特别的‘肥料’，和几个听话的人手。”
徐还之看着林枫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希望。虽然觉得此事太过渺茫，但黑石镇已无路可走，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他咬牙道，“镇东头我家还有三分薄田，荒废已久，林壮士可随意使用！人手…我去找！镇上有几个老农，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种地是把好手，也肯听我的！”
“如此甚好。”林枫点头，“此事需保密，勿要声张。”
“明白！”徐还之重重点头。
当日下午，徐还之便找来了两名老实巴交、却面带愁容的老农。林枫在那三分荒地上，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试验”。
他没有使用任何常规肥料，而是让老农将土地深翻，然后…他亲自调配了一种“特殊”的肥料——将镇外一种常见的、带着辛辣气味的黑石碾碎，混合了某种耐旱杂草烧成的灰尽，再加入少许…他暗中用邪能内息处理过的、从污染河水中提取的浓缩“杂质”。
过程看似粗糙，但林枫每一步都极其精准，尤其是用内息处理杂质时，小心翼翼控制着能量输出，试图将其中的混乱能量转化为一种相对稳定的、易于被土壤吸收的形态。
两名老农将信将疑，但看在徐文书面子上，还是照做了。
施肥后，林枫又亲自挑选了一种本地最耐贫瘠、生长周期短的块茎作物“地薯”的种块，以特殊角度和深度播种下去。
最后，他取来井水，但在浇灌前，双手浸入水中，暗中运转内息，尝试引导和净化水中那微弱的混乱能量。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且效果微弱，但他坚持做完了。
做完这一切，他已额头见汗，内息消耗不小。
“好了。正常看护即可，无需再额外施肥浇水。”林枫对老农吩咐道。
老农面面相觑，这就算完了？这能长出东西？
徐还之也是心中忐忑，但事已至此，只能选择相信。
林枫回到自己的小院，闭目调息。试验能否成功，他并无十足把握。这更像是一次对自身力量掌控程度的测试，一次对邪能另一种可能性的探索。
日子一天天过去。镇上的气氛依旧压抑。王三没有再来，但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每个人。
那三分试验田，成了徐还之和少数几个知情人每日必看的地方。起初几天，毫无动静，老农们几乎要放弃了。
然而，第七日清晨，一名老农突然连滚带爬地冲到镇公所，激动得语无伦次：“出…出苗了！绿油油的！长势好得很！”
徐还之大惊，立刻跑去查看！
只见那三分原本死气沉沉的土地上，竟然真的冒出了一片嫩绿的、生机勃勃的幼苗！苗株健壮，颜色深绿，与旁边其他田地里蔫头耷脑的作物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这怎么可能？！”徐还之难以置信地揉着眼睛。
老农激动得老泪纵横：“神了！真是神了！林壮士的法子真管用！”
消息很快在小范围内传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徐还之强行压下议论，严禁外传。
林枫得知后，并未意外，只是再次来到田边，仔细检查了幼苗和土壤。幼苗长势确实良好，土壤中的能量残留明显减弱，变得“干净”了许多。他的实验…初步成功了！邪能内息确实能中和并转化那种混乱的能量污染！
但他也发现，幼苗的根系似乎…过于发达，且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与他内息同源的冰冷特性…
这作物，还能吃吗？
他心中升起一丝疑虑，但很快压下。生存是第一位的。
“徐文书，”林枫找到激动不已的徐还之，“法子有效，但需扩大。我需要更多人手，更多土地，以及… access to 那口出问题最深的井。”
“好！好！我都听你的！”徐还之此刻对林枫已是心悦诚服，毫不犹豫地答应。
很快，在徐还之的组织下，一个由十余名最可靠老农组成的“垦殖队”秘密成立，开始在一片更偏僻的荒地上，按照林枫的方法进行更大规模的试验种植。
同时，林枫开始着手处理水井。他选择在深夜无人时，将双手长时间浸入井水中，全力运转内息，如同一个人形净化器，缓慢而持续地中和着水中的能量污染。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对他消耗巨大，每次结束后都脸色苍白，需要长时间调息恢复。
数日后，那口井的水质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苦涩味大减！
这一下，连最顽固的镇民都开始相信，这位独臂的“林先生”，恐怕真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
徐还之趁热打铁，以“修缮水利，祈求地灵”为名，逐渐将林枫的“土法”在更大范围推广，虽然依旧保密核心，但镇民的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死气沉沉的黑石镇，竟焕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林枫的小院，也逐渐成了徐还之等人暗中议事的地方。
然而，林枫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沙土之上。一旦“黑水炼坊”察觉，或是官府再次逼捐，这点脆弱的生机顷刻间就会覆灭。
必须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并…积累足够的力量。
这一夜，林枫在调息完毕后，摊开一张徐还之提供的、简陋的周边地形图。他的目光，落在了上游标注着“黑水炼坊”的位置上。
眼中，冰蓝色的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