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淼淼庞大的身躯几乎是滚出车门的，他扶着车门框，大口喘着粗气，古铜色的脸在路灯下泛着不正常的灰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宿舍楼黑洞洞的入口，仿佛那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他身上的迷彩外套湿了大半，紧贴着皮肤，散发着浓重的水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周小凡身上那种电子元件和松香混合的、冰冷而特殊的气息。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林修和陈骁互相搀扶着下车，两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冷，嘴唇发紫。林修的黑框眼镜上蒙着一层水雾，镜片后的眼神涣散失焦，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和锐利，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冲击碾碎后的茫然。陈骁的帽衫帽子依旧罩着头，巨大的耳机不知何时已经摘下，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低着头，帽檐阴影下的脸紧绷着，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还沉浸在冰冷刺骨的水库里。
王浩最后一个下车，动作还算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沉默地付了车钱，出租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随即迅速远去，留下死一般的沉寂。他走到万宇身边，低声说：“宇哥，先上去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万宇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抬头望向502宿舍的窗户，那里一片漆黑，像一只沉默的、窥视着他们的眼睛。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沉重的记忆上，水库边周小凡最后挣扎的画面、冰冷刺骨的湖水、李明宇从水中拖出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时的沉重感……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宿舍楼的大门发出沉重而喑哑的“吱呀”声，在深夜的寂静中如同垂死者的叹息。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将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和污渍映照得更加狰狞。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空洞地回响，七个人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跟随。
502宿舍的铁门出现在眼前。万宇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颤抖着手，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汗味、灰尘、未散尽的泡面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水库深处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宿舍里一片狼藉，和他们离开时一样。烧烤架歪倒在角落，炭灰洒了一地；没吃完的零食散落在桌上；周小凡的床铺空着，被褥凌乱地堆着，上面还放着他那台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电脑，像一个冰冷的墓碑。
没有人说话。七个人像游魂一样，沉默地走进这个几个小时前还充满欢声笑语、此刻却如同冰窖般的空间。张淼淼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下铺，沉重的身躯压得铁架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低着头，双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赵启明靠着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里还残留着下午他兴奋地用篮球砸出的水渍印痕。林修默默地走到自己书桌前，拿起一块干燥的毛巾，机械地擦拭着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动作僵硬而缓慢。陈骁径直走到自己靠窗的角落，缩进椅子里，重新戴上巨大的降噪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但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王浩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紧闭的窗帘。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模糊的星点。他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宿舍里一部分浑浊的气息，却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他背对着众人，双手撑在窗台上，宽阔的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警惕。
万宇站在宿舍中央，环视着沉默的众人，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点什么，安慰？解释？或者仅仅是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变成沉重的石块。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脱下湿冷的外套，重重地扔在地上。
“操……”张淼淼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狂暴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痛苦，他狠狠一拳砸在床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宿舍都仿佛在颤抖，“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周小凡……周小凡他……”他声音哽咽，后面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嘶吼。
“闭嘴！”王浩猛地转过身，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淬火的铁块砸在地上，“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你说怎么办？！”张淼淼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就这么算了？！周小凡他……他死得不明不白！水库！他妈的水库！还有那个李明宇！他怎么会那么巧在那里？！他……”
“够了！”万宇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都他妈给我闭嘴！吵什么吵？！吵能把人吵活吗？！”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宿舍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张淼淼粗重的喘息声和王浩冰冷的眼神在空气中无声对峙。林修停下了擦拭的动作，镜片后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陈骁的耳机里传来微弱的鼓点轰鸣。赵启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我们都看见了……”万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沉入深渊的无力感，“看见他掉下去……看见李明宇……把他捞上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可我们……我们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掉下去之前……”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每个人心中那个被刻意封闭的、充满恐惧和猜疑的盒子。
张淼淼脸上的暴怒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颓然地坐了回去。赵启明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林修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留下一道道白痕。陈骁的耳机里，音乐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王浩撑在窗台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我们都看见了。但我们谁也没看清。
这句话像一条无形的绞索，在沉默中悄然收紧，勒住了每一个人的脖颈，让他们窒息。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恐惧的土壤里疯狂滋长。谁离周小凡最近？谁在他落水前有过异常的举动？李明宇的出现是巧合还是……？无数个疑问在死寂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发酵。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从宿舍通往阳台的那扇老旧的铁门处传来。
不是风。风不可能让沉重的铁门发出这种仿佛内部零件锈蚀摩擦的呻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心脏骤然缩紧。
那扇门，纹丝不动。
但门把手下方，那个老旧的、黄铜色的金属锁舌，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啪嗒。”
一声轻响，如同恶魔的叩门声，在死寂的宿舍里，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
602宿舍。
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吝啬地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
李明宇背对着门，站在房间中央。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湿透的、沾满水库淤泥和腥气的衣服，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就着微弱的月光。手腕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那块深紫色的、形状如同指印的陈旧淤青，在冷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伸出右手食指，用冰冷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描摹着那块淤青的轮廓。
指尖的触感冰凉滑腻，淤青边缘的皮肤微微凸起，带着一种陈旧的、麻木的痛感。每一次描摹，都像是在唤醒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充满冰冷湖水与绝望挣扎的记忆。
水库的浊浪，冰冷刺骨的窒息感，水底翻滚的泥沙，还有……那只从背后黑暗中伸出的、带着巨大恶意和精准力量的手……
他的眼神幽深如寒潭，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恨意、刻骨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周小凡……”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第一个……”
他放下手，走到窗边。楼下，502宿舍的窗户依旧漆黑一片，像一张沉默的、吞噬了所有秘密的巨口。他能想象到那七个人此刻的状态——恐惧、猜忌、崩溃、互相怀疑……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徒劳地挣扎。
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在他嘴角缓缓勾起。
他的动作精准而冷静，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酷。螺丝被一颗颗卸下，后盖被轻轻撬开。内部电路板暴露在空气中，上面布满了水渍和细小的泥沙颗粒。
李明宇拿起一支细小的镊子和一把精密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电路板上的污垢。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手术。水渍被吸干，泥沙被剔除……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
楼下502宿舍的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夜幕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沉甸甸地压在清北大学的上空，连星辰都似乎被这厚重的黑暗吞噬，只留下远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孤独的光。万宇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挪向502宿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的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恐惧，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几个小时前在水库边发生的那一幕——周小凡落水溺亡的惨状。
宿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长时间未通风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万宇没有开灯，他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向自己的床铺。上铺的铁架床发出“嘎吱”的抗议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闭上眼睛，周小凡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便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声“救我”的呼喊，如同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上。
“不……不要……”万宇的嘴唇微微颤动，发出微弱的呓语。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湿了衣衫。
噩梦，如期而至。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水库边，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浑身发抖。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却掩盖不住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周小凡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面向着深不见底的水库。
“周小凡！别过去！”万宇大声呼喊，声音却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周小凡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空洞无神，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万宇……救我……”他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万宇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眼睁睁地看着周小凡一步步走向水库边缘，然后身体前倾，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坠入了黑暗的水中。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万宇的心也跟着沉入了谷底。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这无形的束缚，去救周小凡，但身体却像被千斤重担压着，无法动弹分毫。
“不！周小凡！”万宇嘶吼着，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自责。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往下拽。万宇惊恐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苍白的手从水中伸出，手指上还挂着水草和泥沙。他拼命地踢打，想要挣脱那只手，但那只手却像铁钳一样紧紧扣住他，将他一点点往水中拖去。
“救命！救命啊！”万宇的呼喊声在夜空中回荡，却无人回应。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模糊，意识也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划破黑暗，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万宇！万宇！你醒醒！”是赵启明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关切。
万宇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水中被救起。他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宿舍的床上，周围是熟悉的室友们关切的脸庞。
“万宇，你又做噩梦了？”赵启明轻声问道，手里还拿着一杯温水。
万宇点了点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我……我梦见周小凡了。”他的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恐惧和自责。
室友们闻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知道，周小凡的死对万宇打击很大，这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在自责和恐惧中无法自拔。
“万宇，这不是你的错。”林修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周小凡的死是个意外，我们都很难过，但你不能一直这样折磨自己。”
“是啊，万宇。”张淼淼也附和道。
初秋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冽，透过阶梯教室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在布满灰尘的木质桌椅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旧书本的气息，以及一种新学期伊始特有的、混杂着困倦与期待的沉闷感。两百多名学生如同被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空间，低语声、翻书声、哈欠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502宿舍的七个人，像七块被强行嵌入陌生机器的、带着裂痕的齿轮，散落在教室中后部的不同位置。万宇坐在靠过道的座位，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盯着讲台方向，目光却无法聚焦，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动。水库冰冷的湖水、周小凡惨白的脸、宿舍地板上流淌的腥臭淤泥……如同顽固的幽灵，在意识的边缘反复闪现。
张淼淼坐在他斜后方，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两个座位的位置。他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死死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虬虯结，像盘踞的毒蛇。他古铜色的脖颈上，一道被指甲抓破的血痕尚未结痂，那是昨晚被那滩“鬼水”浇透后，他在疯狂冲洗时留下的。此刻，他感觉那道伤痕在衣领的摩擦下隐隐作痛，混合着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淤泥腥气，不断提醒着他那场噩梦的真实性。他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看到周小凡空着的座位。
赵启明坐在万宇前面两排，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努力想集中精神，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林修坐在靠窗的位置，黑框眼镜后的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笔记本的纸页一片空白，只有页角被他无意识的手指掐出了深深的褶皱和撕裂的痕迹。
陈骁缩在教室最角落，宽大的灰色帽衫帽子严严实实地罩着头，巨大的降噪耳机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
王浩坐在靠后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双臂抱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教室，从讲台上的老师，到每一个同学的后脑勺，再到门窗的入口。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的姿态，仿佛在防备着任何可能从阴影里扑出的威胁。昨晚阳台门外的“空无一人”和地上的淤泥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他作为格斗者最本能的警觉系统里。
李毅坐在王浩旁边，额角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被人打了两拳。他手里捏着一支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落不下去。他面前摊开的《文学理论》课本上，夹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夹进去的登山社新生报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