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宇下意识地靠近一步，肩膀几乎要蹭到她冰冷的羽绒服袖子。他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玻璃上瞬间凝结成一小团白雾，模糊了那个刺眼的标价。“红色很衬你。” 他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这话的轻佻与此刻气氛的格格不入。
两人视线在模糊的玻璃倒影里短暂交汇，嘴角都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其相似的、带着尴尬却又有几分无奈追忆的笑纹。仿佛都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打滚、毫无芥蒂分享廉价烤红薯的彼此。
尴尬的涟漪尚未平息，李明宇似乎急于打破僵局，声音比刚才抬高了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再往前一点，转过街角，有家奶茶店……之前和苏晴去过，味道挺好的。” “苏晴”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石子，被他仓促地吐出，眼神几乎是狼狈地闪躲开，飞快地瞟向顾晓妍的脸，试图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的波纹。
奶茶店橘红色的招牌在街角拐弯处亮着，霓虹灯管拼凑的“圣诞特惠”四个字在寒风中明明灭灭，透着一股廉价的喜庆。巨大的m字母logo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融化了一半又被遗忘的劣质奶糖。巨大的玻璃橱窗内，暖风机发出持续的、单调的嗡嗡轰鸣，奋力将玻璃上的雾气烘烤成一片混沌的乳白。然而这层朦胧的屏障，终究没能完全遮蔽店内的景象：一个穿着崭新红色围裙的店员，正动作麻利地将一排排烤好的姜饼人塞进展示柜。那些饼干小人戴着尖尖的红帽子，用糖霜勾勒出的笑容咧得异常夸张，在过分饱和的暖色光源下，呈现出一种廉价而失真的欢快。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浓烈到近乎腻人的气息猛然撞入鼻腔——炙热的肉桂粉、滚烫的焦糖浆、甜腻的植脂末香气混杂着劣质香精合成的“圣诞香料”味道，粘稠地裹挟住每一个毛孔。此起彼伏、训练有素却毫无温度的“欢迎光临”声浪，瞬间将门外的凛冽寒气隔绝。温暖，却带着一种人造的窒息感。
头顶悬挂着廉价的塑料雪花片，在顶灯的照射下，每一片都折射出过于刺眼的光芒，亮得虚假。顾晓妍下意识地仰起脸，那些人造冰雪的光点恰好映亮了她睫毛上尚未融化的细小冰晶，如同凝结的泪滴。
吧台后面，一棵矮小的塑料圣诞树可怜兮兮地立着，顶端的银色星星歪斜地挂在一边，缠绕其上的彩灯带乱七八糟地纠缠着，活脱脱像是某个学生匆忙敷衍的手工作业，潦草又滑稽。
四壁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层层叠叠，如同某种奇特的现代壁画。“考试必胜！！！” 旁边不知谁用夸张的荧光粉色记号笔，勾勒了一个巨大而俗气的心形图案。一张新贴上去的便利贴边缘还洇着褐色的奶茶渍，字迹潦草歪斜：“拜托数学及格，信女愿戒奶茶一周”。一阵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冷风吹过，掀起一张淡蓝色便利贴的边角，露出底下被覆盖的半句字迹：
“……考上同一所大学”。
那半句模糊的心愿，像一个被遗落的、褪色的梦，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甜腻的空气里。顾晓妍的目光在那行字迹上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她的手指在厚重的羽绒服口袋里，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到了那张被她攥得有些发软的职高报名回执单粗糙的纸页边缘。
“两杯热巧克力。”李明宇的声音干涩，像一块冻硬的面包砸在甜腻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带着僵硬的棱角。他顿了顿，仿佛在喉咙里艰难地翻找着什么，然后清晰地报出：“会员姓名：苏晴。”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笨拙的模仿——昨天在旋转餐厅的水晶灯下，苏晴刷卡时那种习以为常的、含着淡淡优越感的语调，此刻被他复刻得生硬而刺耳。他在扮演一个不属于他的角色，卡在两种人生夹缝里的窒息感，让他的耳根微微发烫。
“滴。”收银机冰冷的提示音响起，清晰地叠加上昨天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电子音。薄薄的小票被递回。“余额 220 元。”收银员的声音毫无波澜。李明宇伸手去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捕捉到顾晓妍的视线。她没有看他，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锁在他手中那张质地坚硬、闪着金属光泽的储值卡上。那上面烫金的“VIp”字母，在奶茶店暧昧的暖光下，灼灼刺眼。她只是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了然，仿佛这小小卡片所承载的区隔，早已是她生命里默认的冰冷底色。
两杯热巧克力端上来，杯壁迅速凝结起细密的、冰冷的水珠。李明宇机械地将其中一杯推过小小的圆桌，光滑的台面反射着天花板上廉价的塑料雪花。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顾晓妍的视线落在推到面前的马克杯上。纯白，厚重，杯身缠绕着精致的烫金藤蔓花纹，杯柄的弧度流畅优雅，贴合掌心。这种质感，这种似乎只在光芒四射的偶像剧场景里才会出现的精致器皿，此刻真实地摆在她面前，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标本。
“小心烫。”李明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谢谢。”她的回应轻得像一声叹息。指尖试探着触碰杯壁，却在感受到那冰冷光滑釉面的瞬间猛地缩回——不是烫，而是那触感！一种无比熟悉又遥远的冰冷感穿透指尖，直抵心脏。像极了苏晴每一次不经意拂过发丝时，那双精心呵护的手上，完美无瑕、闪着珍珠光泽、却毫无温度的指尖触碰。光滑，坚硬，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杯身的温热是假的，这层精致釉面下的冰冷，才是此刻真实的触感。
与此同时，李明宇端起自己那杯时，杯底在小圆桌上磕碰出突兀的轻响。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缓解气氛，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僵硬无比。杯口氤氲的热气模糊地映着他脸上的表情，那笑容，竟无比神似旋转餐厅里侍应生脸上那种标准化、程式化的微笑弧度——完美的空壳，里面盛满了无措和尴尬。
“其实……”他用力摩挲着杯柄，光滑的藤蔓花纹硌着指腹，目光低垂，死死盯着杯中旋转的深褐色液体，仿佛那里藏着答案，“上职高……也挺好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像在背诵一篇毫无说服力的课文，“早点学门手艺，出来就能赚钱，很实在。”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落入寂静的深潭，激起的是更深的沉默。
顾晓妍握着杯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子的温热透过冰冷的釉面，缓慢地、艰难地传递到掌心。她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升腾的热气，落在李明宇躲闪的脸上。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力，沉甸甸地压在李明宇骤然发紧的喉头：
“明宇，你说……”她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大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李明宇的呼吸一窒。杯壁上一颗凝聚的水珠不堪重负，倏地滑落，蜿蜒着钻进烫金藤蔓花纹的缝隙，留下一条深色的湿痕。这微不足道的景象，却猛地撕开了记忆的一道口子——上周放学路过混乱嘈杂的人才市场。烈日下，无数穿着并不合身西装、腋下夹着厚厚简历的大学生，像沙丁鱼一样拥挤在狭窄的展位前，焦虑写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而就在几步之外，一张巨大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急招电工，月薪八千，包吃住！”横幅下，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叼着烟，眼神扫过那些西装革履的身影，带着一种混合着麻木和些微优越感的漠然。那刺眼的对比，如同一块冰冷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几乎是有些急迫地开口，声音比刚才高了些，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又极力掩盖不安的复杂情绪：“都一样的！你看现在，多少大学生毕业出来钻破头也找不着个工作？职高生不一样，有一技之长傍身，出来就能上手干活！”他顿了顿，拿起杯子夸张地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头那股莫名的虚火，“好多行业，职高生刚出来的起步薪资，比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本科生还高呢！真的！这世道，读书……早不是唯一的路了！”话语像连珠炮似的吐出，却空洞得在甜腻的空气里飘荡，没有任何落点，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试图说服自己心中某个摇摆不定的角落。
顾晓妍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拿起那根细长的塑料搅拌棒，轻轻探入杯中，沿着杯壁缓缓搅动。深褐色的热巧克力表面，随着她的动作，漾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漩涡。漩涡中心向下塌陷，像一个无言的深渊。
“确实……”她的声音混在蒸腾而起的巧克力雾气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我爸……也是这么说的。”搅拌棒的动作没有停，漩涡更深了。“他说……职高学费低，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要嫁人……”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像是被粘稠的热巧克力堵在了喉咙深处，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那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折断翅膀的钝痛，在热气腾腾的甜香中，冰冷地蔓延开来。
李明宇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棉絮。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把脸埋进了杯口，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滚烫的液体。过度的甜腻瞬间裹住了他的舌头，灼热的温度沿着食道一路烧下去，呛得他眼眶一阵猛烈的酸胀，视线瞬间模糊。他死死忍住咳嗽的冲动，狼狈地用手擦了擦眼睛。杯壁上凝结的冰凉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裤上，迅速晕开一团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像一个无声的污点。
他不敢再看顾晓妍，视线仓惶地扫向对面贴满彩色便利贴的墙壁。那些“考试必胜”的口号，那些歪歪扭扭的祈祷，还有那张被掀起一角、露出“考上同一所大学”半句心愿的淡蓝色贴纸……此刻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全都扭曲变形，变得无比刺眼。鲜艳的色彩像无数嘲讽的眼睛盯着他。多可笑啊，他想。像他此刻对顾晓妍许下的、斩钉截铁的承诺——
“没关系的！”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呛咳而显得有些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我们中考之后！就算……就算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他用力吞咽了一下，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把所有的犹豫和不确定都压下去，“我们还是一样的好朋友！真的！还可以联系！我会来找你的！”
顾晓妍搅动着漩涡的手指，倏然停住了。
原本像蒙了一层冬日阴霾的眼眸，在垂下的眼帘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寒夜里遥远的、被厚重云层遮蔽的星光，又像是濒临熄灭的灰烬里，骤然跳动起的一个细小火星。她依然低着头，盯着杯中渐渐平复的漩涡，唇角却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混合了千百种滋味的笑容。有对残酷现实的无奈妥协，有对未来晦暗前途的清醒认知，但更奇异的是，竟然还掺杂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极其轻微的开朗。像跋涉在无尽风雪中的人，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点模糊的灯火，哪怕明知那灯火可能只是幻觉，也可能转瞬即逝，但仅仅是“存在”这一点微光，就足以让冻僵的心脏泛起一丝短暂的、珍贵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