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炼器室外,空气燥热。
灵气却被阵法压制得近乎凝滞,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两拨人马,隔着十丈距离,泾渭分明。
左首,东海仙盟的刘长老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玉石扶手。他那张因常年炼器而显得红光满面的脸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对今日的“交换”胸有成竹。
右首,玄鹰堡一行人则如临大敌。为首的金丹老者鹰钩鼻深目,气息阴冷,如一尊铁像般纹丝不动。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警惕地扫过四周的禁制与仙盟修士,身后的四名筑基护卫更是手按法器,煞气逼人。
这场关乎两大势力核心机密的“技术交换”,气氛凝重得近乎窒息。
“刘长老,”玄鹰堡老者率先开口,声音沙哑,“我堡的诚意已经带到。贵盟所言的那位‘理论顾问’,是否也该现身了?”
刘长老闻言,轻捋长须,那轻敲扶手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朝着偏殿一处阴影朗声道:
“平安道友,请。”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个身影自阴影中缓缓踱出。
来人身披灰色麻袍,身形佝偻,气息虚浮不定。他拄着一根木拐杖,脚步虚浮。那张枯槁的面容上,神魂受创的死气与油尽灯枯的暮气交织,正是陈平安所伪装的“平安散人”。
“咳……咳咳……”
他刚一现身,便仿佛被殿内的煞气所冲撞,猛地弯下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玄鹰堡那金丹老者见状,眉头当即一拧,那丝轻蔑毫不掩饰地从鼻翼间溢出。
这就是仙盟倚仗的“理论顾问”?一个连自身法力都快要锁不住的将死之人?
刘长老却仿佛没看见对方的轻蔑,反而热情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仙盟新晋的客卿长老,平安道友。正是他,一语道破了‘虚空星铁’的奥秘,并提出了‘阴阳道兵’的构想。”
“哦?”玄鹰堡老者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久仰。”
陈平安只是虚弱地摆了摆手,沙哑地回了一礼,便退到刘长老身后,闭目养神,仿佛多站一刻都是煎熬。
“哼,故弄玄虚。”玄鹰堡老者心中冷哼,不再理会这只“蝼蚁”,对着身后一挥手。
“带‘铁三大师’上来。”
两名护卫转身,自一艘停泊在殿外的精巧飞舟法器之上,“请”下了一人。
来人身材魁梧如铁塔,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虬结的肌肉与纵横交错的烫伤疤痕。他被两名护卫“夹”在中间,神情虽有几分不耐,但那双在炉火前锤炼了数十年的眸子里,却依旧闪烁着执拗与专注的光。
正是铁老三。
时隔十数年,他已是筑基中期的修为,气息凝实,显然是靠着那股锻器的执念,硬生生锤炼上来的。
当铁三踏入大殿,目光不耐地扫过全场。他扫过刘长老,扫过玄鹰堡老者,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佝偻、虚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身影上。
他那古铜色的面庞瞬间一僵,瞳孔猛地收缩!
那气息……那眼神……
纵然容貌大改,气息天差地别,但那股早已刻入骨髓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响!
他嘴唇翕动,一个“老”字刚要冲出喉咙——
“咳……咳咳咳!”
一阵比方才更为剧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然响起。
陈平安颤巍巍地弯下腰,咳得满脸涨红,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那双浑浊的眸子,借着咳嗽的掩护,不经意地与铁三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冰冷、平静,不带半分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警告。
铁三那颗因激动而狂跳的心脏,瞬间被一盆冰水浇下,彻底冷静。他立刻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桀骜不驯的匠人模样。
“刘长老,玄鹰堡的‘技术代表’已到。”鹰钩鼻老者不耐烦地催促道,“我堡的‘星纹黑金’样品,亦在此处。”
他取出一个黑铁玉盒,打开。一股至阳至刚的地火气息扑面而来。
“按照约定,贵盟的‘虚空星铁’,以及……平安道友的‘阴阳调和’之法,是否也该拿出来了?”
“自然。”刘长老大袖一挥,早已备好的“虚空星铁”残骸被取出。
他转向陈平安,和颜悦色道:“平安道友,你既是此法提出者,便由你与铁三大师,在此地的顶级地火炼器室中,共同参详一二如何?”
“晚辈……自当尽力。”陈平沙哑着应下。
……
半个时辰后。
仙盟分舵,核心地火炼器室。
此地禁制重重,墙壁皆由三阶“黑曜石”砌成,足以隔绝金丹后期的神识窥探。
刘长老与玄鹰堡那名金丹老者,正端坐于炼器室外的水镜光幕前,“监督”着内部的一举一动。
炼器室内,地火轰鸣。
陈平安与铁三,相对而立。
“平安……前辈。”铁三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陈平安没有回应他的称呼。
他依旧是那副虚弱的模样,仿佛连站立都有些吃力。他走到那块“星纹黑金”样品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仿佛在鉴别一件古物。
“铁三道友。”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外界水镜前的两位金丹真人听清。
“此物,至阳至刚,火毒内敛……而那‘虚空星铁’,至阴至寒,虚空之力缠绕。两者,水火不容啊……”
这是在演给外面的人看。
与此同时,就在他指尖触及黑金样品的刹那,一股冰冷、凝练、不带丝毫情感的神识波动,已然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入铁三的识海:
“噤声。勿露分毫。听我说。”
铁三浑身一震,神识之中,那股熟悉而又威严的气息,让他瞬间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老祖!”铁三激动得神魂都在颤栗。
“你已是棋子,非匠人。你的价值,便是你的命。”陈平安冰冷的神念,如同刀刻斧凿,将他从狂喜中瞬间拉回现实。
“弟子……弟子明白!”
“你那《雷火锻器杂谈》,只是残篇。以刚猛之雷,御刚猛之火,终究是下乘之道,已至瓶颈。玄鹰堡与仙盟,皆图谋‘阴阳道兵’,此乃死局,亦是你的生机。”
陈平安的神念再无半分情感,将那篇早已推演了千百遍的《雷火锻器杂谈·精修版》,化作一道庞大的信息流,悍然烙印在铁三的识海深处。
“此为精修版,你听好!”
“其一,‘星辰之力’为引。此力,源自我从星辰阵盘上所悟,中正平和,可为阴阳二气之‘桥梁’。”
“其二,‘水木之理’为调和。以水润金,以木生火,改你以往的‘强压’为‘疏导’。”
“其三,便是你苦寻不得的……‘阴阳感悟’!以雷为阳,以虚空为阴,雷火锻其外,水木润其内!方得阴阳归一!”
轰——!
一字一句,如同大道纶音,又似九幽寒冰。
那庞大的信息流,瞬间填满了铁三那早已干涸的识海。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指大道本源的炼器至理!
铁三那双在炉火前锤炼了数十年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热!困扰了他十数年的瓶颈,那层始终无法捅破的窗户纸,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原来……原来如此!水火亦可相济!雷霆亦可生发!我懂了……我懂了!”
铁三状若疯魔,神魂都在颤栗。
“老祖……此恩……”
“你的价值,便是你的命。”陈平安冰冷的神念打断了他,“仙盟与玄鹰堡,皆需此物。你,便是唯一能炼制此物之人。活下去,成为他们谁也不敢动的‘炼器大师’。”
“弟子……遵命!”铁三那颗狂热的心,瞬间冷静下来。
炼器室外。
水镜前的刘长老与玄鹰堡老者,只见那“平安散人”与铁三交谈了几句,便虚弱地咳嗽着,退到了角落的石椅上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已耗尽了所有精力。
而那铁三,则在原地怔立了半晌,随即,他那双眸子猛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冲向了地火丹炉!
“开最大地火!”铁三的咆哮声,隔着禁制都清晰可闻,“取‘虚空星铁’与‘星纹黑金’来!十份!不!一百份!”
两位金丹真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由他去。”刘长老最终沉声道,“此等匠人,疯魔之时,或有神助。”
……
三日后。
紧闭的炼器室大门,轰然开启。
一股难以言喻的、既非至阳亦非至阴,反而圆融归一的奇异气息,自门内扑面而来。
铁三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须发皆张,双目布满血丝,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却又处于一种极致的亢奋之中。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手中一物,重重地扔在了两位金丹真人面前的石桌之上。
“铛!”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合金锭。
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如同黑夜星空般的墨黑色。而在那墨黑的底色之上,竟有无数细密的银白色星纹,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明灭不定!
“这……”刘长老猛地站起身,失声惊呼。
玄鹰堡老者更是快如闪电,一把将那合金锭抓在手中!神识探入!
“嗡!”
一股阴阳调和、完美循环、坚不可摧的道韵,自合金锭中轰然反弹!
“成了!真的成了!”
玄鹰堡老者那张阴冷的脸上,肌肉因极度的激动而扭曲!“阴阳之力……完美融合!这……这便是‘道兵’的根基!哈哈哈!”
他再看向铁三时,那目光,已不再是看待一个“工具”,而是如同在看待一件稀世珍宝!
“铁三……不!铁大师!”玄鹰堡老者的声音,竟不自觉地用上了敬称,“大师神乎其技!请速速随我回堡!堡主定有重赏!”
铁三强忍着神魂的疲惫,只是冷哼一声,将那份匠人的傲慢与癫狂演绎到了极致:“哼!老夫累了。法力……十不存一,耗费心神。待老夫歇息够了再说。”
“是是是!大师请!”玄鹰堡老者竟不以为忤,反而亲自上前,恭敬地为铁三引路。
铁三的安全,在这一刻,已然稳如泰山。
而在那片狂喜与喧嚣之中,无人注意到。
角落里,那个“油尽灯枯”的“平安散人”,早已拄着拐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大殿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