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藏经阁三层归来,已过去了三日。那枚记载着道化之劫的漆黑玉简,如同一个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地困在了原地。
这是一种完美的死局,前路已断,后路亦绝。
他身负巫火瑕疵,此乃道基之缺。若要弥补,目前所知的最大机缘,便是那阴阳大潮汐核心的潮汐元灵,亦即是他在黑石海沟所见的那道阴阳鱼影。然而,仙盟密卷却以血淋淋的教训明示:正因为他身负瑕疵,一旦靠近元灵,他非但不能悟道,反而会被元灵所蕴含的大道本源视为异端,瞬间同化,落得个神魂消融的下场。
他不能靠近鱼影来解决瑕疵,因为瑕疵会让他被鱼影吞噬。
在这座上品洞府中枯坐,与等死无异。
陈平安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焦躁,只有一片比这洞府石壁还要冰冷的平静。他那颗老朝奉的心性,早已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那万分之一的“漏”。
既然自身之道已陷入死局,那便必须寻找外力破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枚被他随意丢在石桌上的、代表着客卿长老身份的白玉令牌之上。
这,便是他目前最大的外力。
他需要情报。需要一种能绕开阴阳鱼影,却又能“矫正”他金丹中那丝异种巫火瑕疵的、更偏门、更古老的法门。
他想到了自己那条早已斩断、彻底沉寂的北地暗网。
半个时辰后。
陈平安拄着凡木拐杖,再次出现在了仙盟内堂。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仙盟分舵中最为戒备森严的传讯殿。
“平安长老。”
负责殿堂的执事,在查验了他的白玉令牌后,神态恭敬中带着几分疑惑。传讯殿,尤其是那座超远程传讯阵,消耗巨大,等闲金丹修士绝不会轻易动用。
“老朽……咳咳……”陈平安的模样依旧是那副神魂受创、油尽灯枯的死气沉沉。他用手帕捂着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老朽欲查阅一些北地的古籍资料。”
“北地?”执事面露不解。
“不错。”陈平安神色黯然,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病急乱投医的偏执。
“老朽这神魂之伤,源于早年强行炼化了一丝异种火毒。听闻北地玄鹰堡流云宗废墟之地,曾出土过一种名为‘星纹黑金’的异种奇矿,亦属火行。”他抬头,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透出执念:“老朽想动用传讯阵,查阅北地分舵的典籍,看看……看看那‘星纹黑金’的炼制之法,能否为老朽这道基瑕疵,寻到一丝……克制或同化之法。”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以客卿长老的身份,利用职权查阅资料,为自己那人尽皆知的神魂重创寻找疗法,合情合理。
执事不敢再多言,立刻躬身行礼:“原来如此。长老请随晚辈来。”
陈平安被引入了一间独立的静室。静室中央,是一座铭刻着无数繁复符文的巨大阵盘。
“长老,您可在此查阅一个时辰。所需贡献点,将自动从您的令牌中扣除。”
“有劳了。”
石门轰然关闭。
陈平安走到阵盘中央,盘膝坐下。
他没有立刻去查阅那些所谓的“北地典籍”。他缓缓闭上双眼,那颗琉璃金丹猛然一震。
“嗡——!”
超远程传讯阵轰然启动!一股浩瀚的空间波动,瞬间将他的神识包裹。这股庞大的波动如同跨越万里的巨浪,足以掩盖一切。
就在这巨浪为掩护的刹那——
陈平安那浩瀚如海的神识,猛然分出了一缕,如同最狡猾的游鱼,借着传讯阵的巨力,瞬间“跳”出了既定的轨道!
他以《玄鉴仙经》中记载的神魂秘法为引,精准地、再次连接上了北地那个早已沉寂了十数年之久、位于青石镇的死信据点!
北地,青石镇。
杂货铺后院,那间早已废弃的柴房地底三丈处。一枚被层层禁制包裹的、毫不起眼的凡铁铁符,猛然震动!
正在密室中打坐、气息已然稳固在筑基初期的陈十七,豁然睁眼!
“老祖?!”
一股冰冷、威严、却又熟悉无比的神念,跨越万里,直入他的识海。
“是我。蛰伏结束。暗网重启。速报北地近况,重点:铁三、陆沉。”
陈十七心中狂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将这十数年间积攒的所有核心情报,以最精炼的神念,反向传递而去。
东海,传讯殿静室。
陈平安盘膝而坐,面色平静,仿佛真的在认真查阅着光幕上滚动的“北地典籍”。而他的识海之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第一条情报,关于铁三。
神念反馈:铁三凭借老祖当年隔空传授的《雷火锻器杂谈》,锻造技艺早已冠绝北地。也因此,在数年前,被已彻底掌控北地局势的玄鹰堡“请”走。据暗网冒死探查,铁三如今正在流云宗废墟之下的那座巨型地下工坊中,参与一项最高机密的炼制。其炼制的,赫然便是那星纹黑金傀儡!铁三的“雷火”之术,似乎是炼制那傀儡核心的关键。
陈平安的心,微微一沉。铁三,已身不由己。
紧接着,是第二条情报。关于陆沉。
陈十七的神念,在这一刻,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焦急。
“老祖!陆沉道友……危在旦夕!”
情报显示:当年流云宗废墟一战,惊雷谷中竟有一名参与了围剿的内鬼长老,侥幸存活!此人不知为何,坚信当年那场大火中,陆沉并未真正陨落。这“内鬼”长老正动用玄鹰堡在北地的天罗地网,疯狂搜寻陆沉的踪迹。
“……三日前,暗网传来最后消息,陆沉道友的藏身之所,似乎已被那‘内鬼’长老锁定。玄鹰堡的追杀队伍,已然出发……”
陈平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猛然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陆沉,这枚他亲手布下、用以监视“盟”与惊雷谷的最关键暗棋,绝不能就此折损!
他必须立刻破局!
一个时辰的时间,缓缓流逝。
石门打开,执事恭敬地站在门外。
陈平安缓缓起身,那张枯槁的面容上,依旧是那副神魂受创、毫无所得的“绝望”与“麻木”。
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传讯殿。然而,他那颗老朝奉的心,却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一个大胆的、“一石二鸟”的隔空布局,已然在他心中,缓缓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