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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改了向。

三日前它还自东南来,带着雨,打在城砖和旌旗上,打得人心一阵阵发冷。

今日它自西北折回,夹着干燥的土腥和马汗,像一把目露凶光的锉刀,在兖州的城与城、村与村之间来回摩擦。每摩一下,就有一块防线的鳞片被蹭落。

濮阳西门,晨光未出,闸楼已被劈开一条齿缝。城上弩床未能全部摆开,辘轳的绳吱呀一声断裂,落下的并不是石球,而是一截失了主人的胳膊。

喊杀声顺着城缝灌入,像潮水掀过湿沙。城内守备多是仓促征来的丁勇,甲不合身,矛长不过二丈。

第一阵对撞,他们尚能靠着家门的恨咬住牙,第二阵时,身后便有妇人哭喊着扑到巷口,抱住男人的腿,让他不要往前走。男人甩不开,就让别人的刀替他做了决定。

第三阵,城内起火,风把火星从瓦脊上擦了下来,塞入每一处枯草堆。呛人的黑烟让眼睛像被人用灰捻搓过,泪水一颗一颗滚落,混在泥里,匆忙,狼狈。

程昱在北面土阜上远看,只看见“火”“烟”“奔逃”三个字。他的袖口湿到肘,指节发白。他没下城,相反,他让人把“守”字写在每一面能看见的白板上,写得大,写得直。

白板插在城道旁,如同有人把牙狠狠咬住。他把一截竹简按在案上,笔锋往下一顿又一顿,写出的不是漂亮字,是“急”。

“急檄第十四。”旗官接过,正欲转身,程昱又叫住他:“等等。”

“程公?”

“把‘守住一口气’这一句,再写粗些。”

“诺。”

急檄出城时,正撞上从南巷逃来的百姓队。有人背着老母,有人抱着新生儿,有人用一根竹竿挑着家里仅余的一口锅。

锅与刀撞在一起,发出空心的响。他们往外跑,跑到门洞处忽然一齐跪下,面朝城内,朝那座被火烟遮住的庙门磕头。

程昱在城头看见,喉结滚了一下,没有开口。他知道这队人下一刻会把膝盖转一个方向,跪在通往徐州前线的大营道旁。跪,是古法。跪,是哀告,是乞求,是拿不住刀的手最后能做的三件事之一。

“守住一口气。”他咽下这四个字,曲起指背敲了敲城砖,“再守一更。”

——

告急的文书开始像雪一样下。

不是一片两片,不是一个午后一阵怪风,而是自辰时起,一直落到酉,落到戌。先落的是小县的“民状”——字丑,行间挤着污渍与灰点,无印,无封,只在末尾摁了几指血。后落的是郡里正经的“白札”,用的是熬过胶的纸,水渍从封漆边缘漫开,像一朵慢慢散掉的花。

再后来,连“白札”也不够了,师爷从账册里扯下空行,拿炭条潦草写了三句“急急如律令”,让驿卒塞在怀里冲。驿卒的怀口很快被血浸透,等他抵达时,字已经糊成一团,辨不清“吕”“布”,只认得一个“火”。

徐州前线的天,整整一天都在落这样的雪。

士卒们先是好奇,伸手去接,接多了,掌心就开始发烫。烫到什么程度呢?烫到有人会把信从亲兵手里一把夺下,反复看三次,认出写信的是他堂叔,便转身扑上战车,双手抱住轮辐,抱得青筋爆起,让任何人都别想把车往前推一步。

烫到营里轻伤的军汉咬着牙卸下了衣甲,把内中缠着的帛布撕成条,扎在肩头,拎刀闯去帅帐要说话。

烫到营门外跪满了人,老的,少的,女人多,怀里抱着孩子的更多。有人把手伸进火盆里烤,烤得皮开肉绽,仍旧不喊疼,只哭着一句一句重复:“回去吧……求求你们回去吧。”

夏侯惇在雨歇后的第一道风里拆开第十九封急报。纸面摸上去是粗糙的,他的指腹有旧茧,能分辨出粗糙里的细纹是怎么走的。

他看一眼,就把那张纸折回去,塞进怀里。

他的刀今早锐极,今午有点钝,到了黄昏,出刀时会不自觉多退半步,用刃背磕,对面的人一倒,他恨自己,恨得重,以致浑身上下每一处旧伤都并着这股恨泛疼。

“将军,城下拒马已清,按令可再推三丈。”亲兵抱拳,胸腔里的气从牙缝里漏出一点凉。

夏侯惇没有应。他把刀尖插入土里,然后抬眼看远处营门外那片跪着的黑影。

黑影里有人举着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回家”。这两个字在风里忽明忽暗,像两只在泥里求喘气的小鱼。夏侯惇的喉头动了动。

他想起濮阳的一个旧友。那人姓靳,早年跟着自己在河上破过贼。

那人有个女儿,春天时才满两岁,头顶有一撮旋,旋里长了根新发。靳曾把那根发像宝一样给他看,笑得牙齿里一口烟渍。他没有把信拆开,他害怕看到靳写的字。他更怕的是连“靳”字都认不出来。

“主公未令回。”夏侯惇吐出这句,像把一块烫石头含在舌下,“继续攻。”

亲兵低头,随即应声。夏侯惇拔刀,刀锋贴着自己的腿擦过,冰。冰好,让人脑子清醒。他把那股“回”的念头硬按下去,按得深,深到心窝里,不让它再浮上来。

——

曹操的大帐是白的,帷幕里熬的灯油是清的,香也是清的。

可今日,清的味里混了一点腥。不是血腥,是焦灼的腥,像铁在火上烧到了某个温度,忽然被雨水一口吹灭,冒出一缕古怪的白气。

文吏把“白札”一卷卷摆在几案上,不敢堆太高,怕倒。倒了就不好收,纸角会起毛,起毛就会少一笔,多一撇,把“守”写成“手”,“手”写成“扌”,一切就都坏了。

诸将站在帐下,甲缝滴水的落点一寸不差,组成一行细密的点子。谁也不敢先说话。先说话的人,要么得拿“办法”,要么得替别人“死”。

“主公。”有人开口,声音低,“兖州……告急。”

这三个字今日已被说了四十七次。

曹操抬手,掌心向下,示意“我听见了”。他没有立刻回话,只把案上的告急按时间一份份翻到最后。

他看时间,看地名,看每封信里夹带的那一点真实气味——有的是烟焦,有的是潮霉,有的是马鬃混着豆饼的酸。他听诸将的呼吸,他甚至在其中辨出夏侯惇那一口压着不让外泄的火气,像封在瓷缸里的烈酒,轻轻一碰,整个缸壁都要嗡嗡作响。

“奉孝何在?”曹操忽然问。

“军师祭酒方才回帐,后又登台观星。”传令答。

“观星?”有人忍不住低低复了一句,唇边带出半分讥,一半焦。

曹操没有看他。他把手指搭在案沿,指骨一下一下轻敲,像在数星。

数到五,他才抬起头,那双眼里的光被灯油一照,显得很冷也很稳:“传我令——继续攻城,不可后退半步。”

帐中嗡地一声,是诸将的甲片在同一瞬收紧,发出的细声震动。有人立刻出列:“主公!兖州是根本!若根本被拔,徐州再破也失意义。”

又有人上前半步,不敢抬头:“请主公权衡。”

夏侯惇没有说“请”。他往前出一大步,膝盖重重着地,额头在地毯上磕出一声闷响。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未拆的信,按在地上,伸手撕开自己的袖口,用“袖”蘸“血”,在毯上写了一个“回”字。字写得极大,像一面旗迎风立起。他抬头,双目里血丝密布,声音带着砂砾:“家都没了!还谈什么霸业!主公!我等愿死战,求您回师!”

这句“求”,像一块长久挂着没落下的冰凌,被他用力一握,捏成千万片。诸将的膝盖也开始一枚一枚跪下。帷幕外,营门处的哭号传来一阵断一阵,像波浪撞礁,在帐内的白光下反而愈发清晰。

曹操看着地上的一个“回”。他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

年少时,他曾因打猎误入民田,田主跪求,他笑一笑,把手里东西丢给对方,策马而去。

那个跪着的背脊在他视线里是一个小小的“曲”。今日,他面前也是一个“曲”,是夏侯惇的背,是诸将的背,是营门外那些妇人和老人的背,是兖州每一条街、每一根巷子、每一扇门板共同弯下的背。他把手心紧紧按在案上,指节泛白,嘴里吐出的两个字还是先前那两个:“不可。”

他不是说给夏侯惇的,也不是说给诸将。他是说给自己,给整盘棋。

“文若在否?”曹操问。

“尚在后帐,理库。”传令答。

“传文若,开库,以一月饷临时补前线。”曹操顿了顿,又道,“告诉他,这笔是借,不是拿。账要记清楚。”

夏侯惇的肩一颤。他知道,主公在做的是“安人心”。可人心还在往外跑,像水在裂开的堤上找缝。他咬紧后槽牙,额头重新触地,声音压得更低更沉:“请主公,回师。”

曹操看他。那目光里有疼,但不软。他摆摆手,示意夏侯惇且起。夏侯惇一直跪着,不动。曹操便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传令:“再问奉孝——此刻是否可动?”

传令应声去了。

帐里只有雨后冷风在吹,吹得灯焰一上一下。诸将的跪不再齐,有人撑着膝盖慢慢起,有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未收拾干净的情绪,像战场上来不及清理的血泥,既难看,也诚实。

——

濮阳城下,吕布的军阵成三鼓之势,鼓面蒙的是新牛皮,响得足以惊飞城噪。城门那一线已裂,裂缝里有妇女的哭,也有刮锅的声。

吕布抬戟往前一指,人潮如潮头压上。他没有回头,背后陈宫却看得极仔细。

破城,最快的办法,很少是硬砸。最快的,是让城自己散。

陈宫看见了“散”的迹象:城上火势不整齐,说明各部号令不一;城门内外传来不统一的“退”声,说明至少有两位指挥在抢同一条命;城墙缝隙里有人丢下了武器,那根矛在空中打出一个轻轻的弧,像一条脱臼的手臂。

陈宫把这些记在心里,不语。他为了这日筹了久,查烽燧、探堑口、访驿传,一件件做过,甚至在三处桥下埋了“铁齿”,以防城中趁夜突围。他

本想一口吃下,吃得干净利落,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风从北来时,心口忽然像被一根细线勒了一下。那线勒得不紧,只提醒你——有人在看着。

“主公。”陈宫抱拳靠近,“破门有戏。但需防城中‘假开’。若城上忽鸣三短一长之角,请避锋半刻。”

吕布眼里掠过一丝不耐。他知道陈宫的“谨慎”救过他几次,也拖慢过他几次。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刻,不要。最多两更息。”

陈宫也不再争。他往北望,望着更远那条捆在天上的狼烟尾巴,尾巴直直立着,又被风摸弯。

他忽地想起一则笑话:某处山上立了一根“风杆”,平日里看杆知风。后来有人把杆锯了半截。再看风时,人人皆言今日风小。其实风并不小,是人的眼睛少了半段杆。

“曹操的杆,锯了哪一截?”陈宫心里问,“是‘回’,还是‘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大势上,自己占尽了天与地。至于人,他不愿多想。想多了,会慢。

——

传令去了,复又折返。曹操的帐内仍是那一盏灯,仍是那一股淡淡的清香。

夏侯惇还跪着,脊背像一块硬木板,纹理里全是力。

程昱派来的第三十七骑在帐外坠马,滚进泥里,爬起来一脚跨进门,又一脚跪在门槛内,双膝“咚”地磕到地上。他嗓子里像塞了一把砂:“主——公——城……城已……半陷……”

传令举手,低头,声音没有起伏:“回主公——军师祭酒在观星台。言‘时机未到’,任何人不得打扰。”

帐里忽然安静到能听见风从缝里钻入时擦过帷布的细声。那细声像一根细针,一寸一寸往每个人的耳膜里扎。有人脸色涨红,有人脸色发白,更多的人眼神里先是空了一瞬,随即被一团实在的怒和慌填满。

夏侯惇喉间“吼”的音未出,就被自己重重咬断。他抬头,死死盯住传令:“不得打扰?”

传令低首:“诺。”

夏侯惇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地毯下的木板发出一声闷响,像有人在湖底敲了一下一块石头,声音沉而远。

他把拳头按在“回”字上,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像要把字从毯子里活生生拽出来。他忽然笑,笑得难看,像一个人在寒夜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后,牙齿打颤的那种笑:“观星?”

他想说一句重话,把胸中的火从喉咙里推出来,再把那团火丢到谁的脸上。但他没说。他抬眼看曹操。

曹操不看他,只看灯。灯焰变细了一线,又被他轻轻一抬手护住。护住之后,他才抬眼,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我在。”

他不说“他在”或“奉孝在”。他说“我在”。

帐中许多人的背便在这一瞬不自觉直了一直。那道跨过山河的线被人用手按住,按住了半息,再按住一息。

帷幕外,营门边跪着的人声仍旧一阵一阵传入,喊的是“回”,哭的是“家”,其间夹着孩子忽胖忽细的哭腔。没有谁被立刻救回,也没有谁被立刻丢下,整座大营像一口烧红的炉,被人用钳子在火上稳稳举着。

“传。”曹操把手按在案上,吐出第三道令,“徐州加攻,今夜不息。”

“诺!”

诸将出帐。

夏侯惇最后一个起。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膝盖,让血再快一点流动。他走到门口,停了一瞬,又回身,对曹操深深一揖:“主公,给我一个‘死’字。”

曹操看他,点头:“去。——死,死在徐州城下;活,活在徐州城上。”

夏侯惇笑,笑里只有铁。他转身走出。

营门外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出一条路。他骑上马,不看左右,提刀直出。他要把所有“回”的念头都砍碎,砍成泥,明日再捡,捡不起来,就把自己也踩进去。

——

兖州各县的鼓角此刻已经乱到分不清“警”“退”。民间的更夫敲子时敲错了点,子与丑的界在夜里移了一寸。有人在半夜里忽然醒来,以为天将亮,摸到门口才发现只是风把窗纸拍坏了一角,露出一小块被云遮住的月。

程昱在濮阳的城上又写下第十九道急檄。他终于没有再写“守住一口气”,他把那四个字抹掉,换了两个字:“再守”。他对身边旗官说:“若主公来,城就还在;若主公不来,城,也还在。”

旗官怔住。程昱笑,不苦,甚至还带着一点在极静之中才有的澄澈:“你不懂。这城不是砖,不是门,不是这些木栅。城,是我们在这个时辰里没有乱。只要这口气还在,城就在。”

“诺。”旗官用力点头,眼里却红了。他转身去传命时,忽然听见北门后巷传来一串不合拍的角声。那角声既不是三短一长,也不是一长三短,它像有人在夜里拿错了角,吹着吹着才想起来,随即停住。他背脊一紧,回头看程昱:“程公,有人……在城里吹角。”

程昱的笔一停。他没有抬眼,只把那一笔补完。补完后,他才抬头,眼神里没有慌,只有硬:“守。”

——

风又改了向。它绕过徐州的城,绕过濮阳的门,绕过每一条写着“回”的毯子与白札,吹到观星台的栏边。

栏上挂着一口小铃,风一掠,铃一下不响,一下轻响。郭嘉站在台上,没有披斗篷,夜的凉在他的皮肤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霜。他不看下面,不听下面,他只看天。

他知道有人来过。他也知道有人没动手,只转身走了。因为他留了一句话给来的人,写在台阶的第一层石上,用粉笔,写得极小:“时机未到,任何人不得打扰。”

粉会被风吹走,字会淡,但在吹走之前,它能挡住一切走错步的人。挡不住的,便由天来挡。

郭嘉仰头,天幕沉沉,斗柄斜指。

云缝里隐隐有光。他轻轻闭了闭眼,把手心那一丝旧寒摁进去,再摁深一点。他在等“甜”——甜到第三口之前,不能咽。

台下的风声把雪片般的告急送得更急,送到每一处人的耳里。

有人抱紧刀,有人抱紧孩子,有人抱紧一封从未拆开的信。破晓未到。黑,正浓。

而炉,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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