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雾裹着砭骨秋气，渗入骨髓。
洛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巷弄却像蒙着一层无形的压力网，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对面居民楼窗户后闪烁的窥视，巷口冰冷扫来的余光——无休止的监控织成一张冰冷的网。
灵场深处，拾柒蜷缩的身影依旧黯淡，仿佛沉入永夜的海底。意识深处那场撕裂灵魂的远古战场幻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三天了，毫无复苏的迹象。
洛川用力压下心底翻涌的焦灼，将那点微弱的期待彻底掐灭。力量被抽空带来的巨大空洞感，让每一步都像踏在无形的荆棘丛上，刺痛难忍。
江城一中的校门在晨雾中敞开，学生的人流潮水般涌入，喧哗声浪扑面而来，带着青春的躁动。
“川子！这边！”
一声粗犷的吆喝穿透嘈杂，史莫那壮实得像座移动铁塔的身影从校门对面书店的屋檐下窜出来，用力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
他几步冲到洛川面前，熟悉的力道重重拍在洛川肩上，震得他微微一晃。
“你小子，真在家孵蛋啊？拾柒那只老虎还没缓过劲儿来？”史莫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洛川略显苍白的脸，浓眉拧了拧，那份刚浮上来的担忧立刻被惯常的爽朗和兴奋压了下去。
他一把揽住洛川肩膀，凑近了压低嗓门，热气喷在洛川耳廓：“嘿！医院门口那事儿都传疯了！说你把魔管局和异管局那俩大佬，硬生生用规矩给顶回去了？牛逼啊兄弟！”
他用力晃了晃洛川，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佩服，“那帮家伙平时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这回可算吃瘪了！真他妈解气！”
洛川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了史莫宽厚的肩膀，投向校门内那片喧闹人潮的深处。
“那个李明远，不是善茬。”他的声音不高，却沉得像铅块。
“怕他个逑！”史莫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他敢伸爪子，老子第一个给他燎成焦炭猪蹄！对了......”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好奇和困惑，“那个......夜溪？她......真没事了？那天魔域你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她头发都白了？听说眼睛蓝得跟冻透的冰渣子似的？学校里传得神乎其神，跟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史莫的语气混杂着关心、八卦和一种面对未知的茫然。他对夜溪的认知，还停留在魔域裂缝爆发前那个沉默的黑眸女孩，与现在传闻中形象大变的“怪物”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嗯。”洛川的目光骤然锁定，只回了一个单音。
他看到了。
夜溪。
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校服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勾勒出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折的轮廓。那头如新雪般刺目的银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在稀薄的晨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微芒。她微垂着头，眼睫低低压着，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深深藏在阴影里。脚步迟滞而僵硬，像一片被无形的风推搡着、身不由己飘零的落叶，努力将自己缩进最小的存在感里。
一道无形的、名为“异类”的屏障，将她与周围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的学生隔绝开来。
窃窃私语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在她经过的路径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带着模糊不清却又指向明确的排斥与恶意：
“......快看，就是她！高一（3）班那个怪物......”
“我的天......头发......真是银白色！”
“眼睛呢？是不是蓝色的？”
“她原来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去一次魔域就变成这样子了？不会真......被什么附身了吧？”
“嘘......小声点！听说她和洛川在魔域里......”
“看着就让人发毛......”
“离远点......别沾上晦气......”
那些字眼，裹挟着道听途说的猎奇与冷漠，毫无顾忌地钻进空气。有人在她走近时，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动作幅度大得夸张，仿佛在躲避瘟疫。
夜溪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脚步凝滞了一瞬，纤瘦的脊背绷得笔直。
洛川的眉峰骤然锁紧，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史莫也听到了，想起自己初中时期的遭遇，脸上的爽朗瞬间被怒意取代，浓眉倒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十足优越感、慢条斯理、如同打量垃圾般的声音，清晰地刺破了嘈杂：
“啧，空气怎么突然就......变味儿了？一股子孤儿院的霉味，还掺着点......怪物的腥气？真是污染环境。”
声音来自高一（3）班教室门口附近。
隔壁高一（2）班的江佳苑正被几个衣着光鲜亮丽、妆容精致的女生簇拥着。
她抱着手臂，下巴抬得老高，眼神轻蔑地扫过夜溪那头刺目的银发和低垂的侧脸，如同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秽。她身上穿着当季限量款的奢侈品牌，从头到脚都透着“昂贵”二字，与夜溪的苍白、朴素、破旧形成了惨烈对比。
江城首富独女的身份，让她骨子里就带着对“穷酸”和“异类”的极端鄙夷。
跟班们立刻心领神会，嗤笑声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就是！看着就晦气！学校怎么想的，让这种东西回来？”
“脏死了！离我们远点！”
“滚回你的破孤儿院去吧！这儿可不是垃圾堆！”
一本厚重的硬壳字典，裹挟着风声和满满的恶意，从一个急于讨好这位首富千金的男生手中猛地掷出，直直砸向夜溪毫无防备的后脑。
夜溪的身体猛一激灵。
长期的压抑让她失去了闪避的本能，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更深地低下头，纤瘦的肩膀剧烈地缩紧。
千钧一发之际，洛川一步跨出，横挡在夜溪身前。
右臂闪电般抬起，五指如钢钳般张开，“啪！”一声脆响，精准、强硬地将那本呼啸而来的字典死死攥在半空！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指关节泛白。
下一秒，字典被他反手狠狠掼在地上！
“砰——！”
硬壳封面狼狈地弹开，书页哗啦啦散落一地，如同被撕碎、践踏的恶意。
整个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洛川缓缓抬起头。
眼神里翻涌着无声风暴的森然。
他没有去看那个扔书的男生，也没有看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跟班女生。他的目光，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直直钉在江佳苑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
“你，”洛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如冰珠砸落地面，“想干什么？”
江佳苑脸上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瞬间僵住。当对上洛川那双毫无温度、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一股寒意莫名地从她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那眼神里没有其他人那样的畏惧谄媚，只有让她心头发毛的冷冽危险。
她精致的下巴依旧习惯性地抬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哼，真是物以类聚，两个失格的废物凑一块儿，倒也般配。”她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像甩掉什么脏东西，猛地扭过头，踩着那双价值不菲的小皮鞋，带着她那群小姐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片让她感到“不适”的区域，只留下一阵刺鼻的香水味。
洛川收回目光，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却并未褪去。
他侧过身，用肩背将夜溪和那些残留的、或探究或畏惧的目光完全隔绝开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低沉平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那片小小的阴影里：
“没事了。”
夜溪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顺从地朝着洛川身侧后方那方寸之地更紧地贴近了一步，几乎要隐没在他的影子里。冰蓝色的眸子深深地藏在低垂的银发和眼睫之下，看不清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默的依赖。
史莫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微张着。
他看看浑身散发着“靠近者死”冰冷气息的洛川，又看看几乎完全隐没在洛川身影里的夜溪，浓眉困惑地拧成一个大疙瘩。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挠了挠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心里翻江倒海：我的老天爷，川子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这护得......也太他娘的严实了吧？跟护着心尖儿似的！这俩人关系啥时候变成这样了？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可具体哪儿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就觉得兄弟身边那个一直空着的位置，好像......冷不丁就被填上了？而且刚才川子看江佳苑那眼神......嘶，史莫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感觉走廊里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怪瘆人的。
“嗒、嗒、嗒......”
清脆的高跟鞋声打破了走廊里凝固的余韵，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姜轻雪的身影出现在拐角。
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职业套裙，勾勒出干练而清冷的线条。
她的目光瞬间扫过地上那本散落着书页、狼狈不堪的字典，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眼神躲闪的学生，最后，沉沉地落在洛川护着夜溪的姿态上。
当她目光扫过江佳苑等人离去的方向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凝了几分。
她走到近前。
目光首先落在洛川和夜溪身上，那张冰雕玉琢般精致的脸上，惯常的清冷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尤其在夜溪那头异常醒目的银发上停留了一瞬。
“洛川，夜溪，”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询问的意味，“这几天感觉怎么样？身体恢复得如何？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尤其是夜溪，你的头发......”
洛川微微颔首，面色平静：“好多了，姜老师，谢谢关心。”
夜溪只是低着头，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姜轻雪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围观的学生，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让被扫视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她重新看向洛川和夜溪，语气严肃，用词却显得更为斟酌：“魔管局的陈队长，异管局的李督察，已经在校长办公室等着了。关于前几天的事件，他们需要向你们了解一些情况。所以，你们跟我去一趟校长室吧。”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洛川的心沉甸甸地向下坠去。李明远金丝眼镜后觊觎的眼睛清晰浮现。拾柒沉睡，最大的倚仗缺席。他和夜溪，就要踏入规则、权力与贪婪交织而成的无形战场。
他侧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那道沉默的影子。
夜溪冰蓝色的眼眸依旧藏在阴影里。
洛川向前挪了小半步，将夜溪更多地向后护了护，隔绝了周围那些看怪物一样的目光。
“好的，姜老师。”声音平静无波。
姜轻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冷眸中似乎有复杂的光一闪而逝，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利落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嗒、嗒、嗒......”在异常安静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欲断的神经弦上，敲打着令人窒息的节奏。
洛川迈步跟上。
夜溪紧紧贴在他身侧后方，低着头，银发垂落，像一层薄纱，将她苍白的面容和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彻底遮盖。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洛川的脚步移动，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靠的路标。
史莫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冲到嘴边的“川子，我陪你？”终究没能喊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
通往顶楼校长办公室的楼梯，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漫长空旷。
阳光斜射，带着浮尘的光柱。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在寂静里回荡，异常清晰。
前方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深色实木制成的校长室大门，紧紧关闭着。
门板光滑冰冷，倒映着窗外模糊的天光，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门后，是两大强力机构的质询，是李明远毫不掩饰的觊觎，是无数谜团、恶意与权力交织而成的致命漩涡中心。
而他，手无寸铁，唯一的契约伙伴还沉眠不醒。
身后，是一个将全部信任和脆弱都交付给他的、沉默的异类少女。
洛川在门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尘埃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抬起手，指节屈起，在深色冰冷的木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三声叩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冷硬。
如同三记沉重的鼓点，敲在了命运的鼓面上。
门后未知的战场，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