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霾刚停了几天，天空难得的敞亮。
兰利卡罗的工业区在黄昏时分，巨大的烟囱向红色的天空喷着浓烟，把夕阳的光都给挡住了。
新装的煤气路灯已经提前亮了，在蒸汽和煤灰里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泥泞的街道。
空气里都是硫磺味，还有铁器摩擦的焦糊味和河里的臭味。
伊恩·斯图亚特拉高外套领子，快步走在其中。
他刚结束在收容所一份累人的文书工作，准备回斯图亚特老宅。
这里的吵闹和肮脏，和他贵族的身份很不搭，但作为调查官，他必须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面。
他站在叮当作响的电车站台上，周围是一大群疲惫的下班工人。
他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低声说着话，声音都快被远处蒸汽锤的响声盖过去了。
就在这时，伊恩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透过一节泄漏的蒸汽管道喷出的短暂白雾，他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杰西卡。
她换下了研究员的白大褂，穿着一身和旁边女工差不多的灰色工装裙，头上包着块头巾，遮住了大部分特征。
但她手里提着的那个棕色皮手提箱，还有她那种和周围环境不一样的气质，让伊恩马上认出了她。
杰西卡混在出厂的人群里，走得不快，但目标明确，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非常警惕。
伊恩心里咯噔一下。
他立刻压低帽檐，把半张脸藏进影子里，身体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躲在一个大蒸汽阀门后面。
她来这里做什么？
箱子里是什么？
又是和复活『爱神』有关的危险东西？
还是偷来的其他什么玩意？
一连串问题冒了出来。
伊恩深吸一口脏空气，强迫自己冷静。
必须跟踪她。
跟着一小股人流，她拐进了更乱的调车场，那里被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分的乱七八糟。
伊恩没犹豫，马上跟了上去。
调车场里到处都是钢铁，乱七八糟的。
生锈的铁轨在煤渣地上到处都是。
废弃的车厢和装满货物的车皮停在边上，高大的蒸汽起重机立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全是刹车片摩擦的焦糊味。
这种环境对跟踪来说，既是麻烦，也是掩护。
伊恩借着停靠的货车、堆成山的木箱和巨大的车轮作掩护，远远吊在杰西卡后面。
他动作很轻，脚步几乎没发出声音。
他注意到，杰西卡对这里非常熟。
她专门走那些工厂高墙和铁路货场之间的窄路，那些地方很少有人去。
她的步子很稳，好像早就来踩过很多次点。
她要去哪？
这工业区里，有什么在吸引她？
跟了大概十分钟，杰西卡在一座跨过排污渠的铁桥下停了脚。
这里光线很暗，只有远处工厂窗户透出的微光，还有渠里漂浮的发着怪光的工业废水。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或者在确认有没有人跟着。
伊恩知道不能再跟了，不然很容易被发现。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去接近她，套取信息。
他看了看自己，很快有了主意，带上了『认知面具』。
他用手指在旁边一台蒸汽机上蹭了些黑油，随意的抹在手上和袖口。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从车厢后面走出来，装作急着赶路的样子，直接朝着桥下的杰西卡走去。
他要扮演一个进步分子。
在离杰西卡几步远的地方，伊恩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试探道：
“八小时工作制万岁。”
杰西卡身子一僵，猛地回头，眼神锐利的盯着伊恩。
她的手微微握紧，随时准备攻击或逃跑。
伊恩举起沾着油污的双手，表示自己没恶意，脸上挤出一个又累又气的表情。
“别紧张，姐妹。我是‘利他者’的人。”
他故意用了杰西卡所属派系的名字，“听说最近风声紧，收容所的走狗到处都是。你还好吗？”
杰西卡没马上回答，她的目光在伊恩沾满油污的手和有点贵的呢绒外套之间打量，明显带着怀疑。
“‘利他者’？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在河对岸的机械厂做事，平时主要负责联络和筹集。”
伊恩马上接话，语气很自然，“上面派我来看看进展。‘星星王子’的沉默，必须被打破。”
他冒险提了那本童话，这是他从杰西卡留下的线索里知道的最核心的谜题。
这句话立刻让杰西卡放下了戒心。
她眼睛一亮，怀疑没了，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你......你也知道‘王子’的寓言？”
她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我破解了它！我终于明白故事指向哪里了！”
伊恩心里一惊，但脸上还是装着好奇和鼓励：
“指向哪里？‘王子’到底在哪儿沉睡？”
杰西卡的语气变得很热切，“结合我从那扇‘门’里得到的格伦代尔家族知识，一切都对上了！”
她好像憋了很久，急着要跟人分享：
“‘北极星可以指引，在巨熊守望的永寂之乡’——巨熊！指的是北方山脉的熊族兽人领地！‘群星熄灭的镜厅之内’，就是被冰雪覆盖的，传说中格伦代尔陨落并留下遗产的遗迹！『不朽的遗体』就在那里！”
她紧紧抓住伊恩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我必须去那里，马上就去。这样才能让慈悲重回世间，让『爱神』从背叛的长眠中苏醒。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现在就要去，越早复活『爱神』越好！”
说完这些，她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猛地松开手退了一步，又警惕起来。
“你......如果你真想为‘慈悲’事业出力，就想办法给我准备去北边的物资，或者......别妨碍我。”
她深深看了伊恩一眼，不再多说，提起那个重要的手提箱，转身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调车场复杂的钢铁阴影里。
伊恩没拦她。
他站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
熊族兽人领地......
北方山脉......
『不朽的遗体』......
杰西卡不只破解了童话，还确定了具体地点。
她不再是没目标的躲藏，而是有了一个明确又非常危险的目标。
去那个排外又强大的熊族领地找神话里的东西，这本身就可能引起外交风波甚至地区冲突，更别说『不朽的遗体』可能藏着能改变一切的力量。
事情比抓她回去要严重得多。
伊恩不再犹豫，立刻转身，朝着调车场外最近的电报局跑去。
他必须马上向亚历克斯和收容所汇报这个惊人的动向。
杰西卡的北方之行，必须被阻止。
此时，看着伊恩远去的杰西卡在阴影中笑了笑，说道：
“蠢货！”
伊恩在电报机前坐了一晚上，一直等不到回复。
电报机咔哒咔哒的响着，伊恩心里越来越急。
编码好的紧急信息一遍遍发出去，发往『纠错者』小队的秘密频道，也发给亚历克斯·里弗斯的个人线路。
但是，接收那边始终一片死寂。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窗外的天色从黄昏变成全黑，这种安静让伊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是一种彻底的、让人不安的隔绝。
一个念头闪过，他不能再等了。
伊恩迅速销毁了电报记录，像个影子一样消失在夜色里，返回斯图亚特老宅。
推开沉重的木门，壁炉的火光照出米迦尔正四仰八叉的瘫在地毯上，对着天花板吹鼻涕泡。
“Zzz......我是龙......”
伊恩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声音低沉又严肃：
“米迦尔，醒醒。出事了。”
这语气让米迦尔一下子醒了大半。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
“怎么了？『盲目』信徒又打上门了？”
“比那更糟。”
伊恩直视他的眼睛，“杰西卡破解了谜题，『不朽的遗体』在北方熊族领地的遗迹里。她已经出发了。”
米迦尔愣了一下，尾巴都炸毛了：
“等等！所以呢？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让『收容所』去处理啊！”
“联系不上。”
伊恩的声音很沉重，“亚历克斯，赫克托，卡洛斯，伊沃尔......所有人都失联了。通讯全断了。”
米迦尔脸上的睡意彻底没了，金色的竖瞳微微收缩：
“全部......失联？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不去阻止杰西卡，可能就没人能阻止了。”
伊恩的语气更重了，“想想看，米迦尔，一个被控制的『爱神』被复活，会带来什么？那不是慈悲，是失控的力量，会带来一场灾难。到那时，这座城市，这座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雾霾里救回来的城市，会变成什么样？还有哪里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米迦尔沉默了一下，尾巴不安的扫着。
他讨厌这种沉重的话题，但他没法反驳伊恩的话。
斯图亚特老宅虽然破，却是他逃离那个黑暗过去后，找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叫“家”的地方。
“你很清楚，我们去北方就是送死！没记错的话还要路过我不想见的地方！”
米迦尔尾巴炸毛的喊道。
伊恩平静的整理着行装，故意说道：
“所以你可以留下。”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米迦尔一把抢过背包，声音里带着委屈和火气，“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烤羊排？”
伊恩看着他挣扎的表情，换了一种方式，压低声音，带着点引诱说：
“而且，米迦尔，那是熊族领地，是兽人古老的故乡之一。你难道不好奇吗？那里可能藏着关于兽人起源的秘密，关于『远古兽神』陨落的真相......甚至，可能找到和你身上这股‘错误’力量有关的线索。”
这句话正好说中了米迦尔心里最想要的东西。
他一直对自己力量的来源、对这具身体原主的过去很迷茫和好奇。
熊族作为最古老的兽人种族之一，他们的领地确实可能埋着失落的历史。
看到米迦尔心动了，伊恩继续说道，语气带了点挑战：
“更重要的是，杰西卡那个女人，她上次可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你难道不想亲手抓住她，让她知道小看我们的代价吗？想想看，当我们在那片冰天雪地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打断她那自以为是的仪式时，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米迦尔的眼睛里一下子有了斗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杰西卡那张吃惊的脸。
“对！那个疯女人！上次的账还没跟她算呢！”
他摩拳擦掌，但马上又垮下脸，“可是......熊族啊......听说他们一拳能打穿钢板......”
“所以我们才要一起去。”
伊恩按住他的肩膀，目光坚定，“我的『混沌的信使』需要你的『错误』来创造机会，你的能力也需要我的策应才能发挥最大效果。我们是搭档，记得吗？在梦境里，是你把我拉回来的。这次，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搭档......”
米迦尔小声重复了一句，尾巴不自觉的轻轻晃了晃。
他抬起头，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求我的份上，本大爷就陪你走一趟！不过说好了，要是情况不对，我可以用任何我认为必要的方式带你跑路，你不准有意见！”
“成交。”
伊恩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
米迦尔一下子蹦起来，斗志昂扬，“让我给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一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玩弄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立刻冲上楼，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他的“冒险行囊”，嘴里还念叨着要带上他的幸运物“倒霉熊”，还要多准备几双厚袜子。
伊恩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担忧并没有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份底气。
他转身，也开始默默检查自己的装备，把必要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行囊。
窗外，兰利卡罗的夜色依旧被工业的灯火染成暗红，但在这座老宅里，两位搭档已经做好了踏入更黑暗、也更寒冷的北境之地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