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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夜幕与纷飞的雪花,成为了潜行者最好的掩护。

此地对于僰人老猎手和长宁军而言,已是第二次踏足,可谓驾轻就熟。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借着风声与夜色的遮蔽,悄无声息地贴近到镇墙根下。

他们手中的锁钩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搭上了土墙上方不起眼的垛口凹陷处。

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与此同时,镇门内侧,负责值守的两位蒙古百户,围坐在墙根下的火堆旁,借着那点微弱的暖意驱散严寒。

连日行军、白日作战和高度戒备带来的疲惫,让他们有些精神萎靡,不停地打着哈欠,搓着冻僵的双手。

浑然未觉,致命的危险已从身后降临。

当冰冷的弯刀贴上他们脖颈的皮肤时,两人悚然一惊,刚欲挣扎呼喊,嘴巴已被从身后伸来的大手死死捂住。

强大的力量将他们拖离火堆的光晕范围,短促而沉闷的挣扎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痕迹。

几乎是同一时间,镇门上方土墙以及周边哨位的清理行动也已同步完成。

长宁军的行动干净利落,没有惊动镇内深处的任何敌人。

很快,两名换上缴获的蒙古百户服饰的长宁军士卒,镇定自若地出现在火堆旁,接替了之前的岗位。

镇口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几名长宁士卒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肩通过的口子。

门轴处显然已被提前处理过,泼上火油后并未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门边的火把也被刻意向外移动了些许,将光晕更多地投向门外,反而使得门内的阴影更加浓重。

土墙上,一名“蒙古哨兵”高高举起了火把,朝着镇外预定的方向,缓慢而清晰地画了三个圆圈。

信号发出!

一直在雪地中匍匐待命的阿大,率先从雪中跃起,朝着那道透着微弱光亮的门缝,疾冲而去。

在他身后,一千余名的僰族勇士,压抑着粗重的呼吸,紧握兵刃,紧随其后,潜入那道门扉。

耐心,是此刻镇外仍在雪地中潜伏的西南夷军和长宁军唯一能做的事。

大军整个潜入过程,要求绝对的寂静与秩序,万余人马要如同水滴渗入沙地一般。

他们要么慢慢、一股股、分批进入镇内,不能发出大的响动,不能点燃火把,不能惊起犬吠。

这个过程,在紧张与焦灼的等待中,显得极其漫长,仿佛每一息都被拉长;

但在战机的把握上,却又显得无比短暂,容不得半分差错。

镇外,端坐于马背之上、凝神静气的赵昺在心头估算,从第一波人潜入开始,到全军大致就位。

最少,也耗去了近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寒风刺骨,雪花覆体。

当天边墨色最浓,连风雪似乎都暂时平息的那一刻,赵昺沉稳地抬起了手臂。

身旁,一名长宁军士卒立刻将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在漆黑的夜空中,清晰而缓慢地划了三个燃烧的圆圈。

土墙之上,那位“蒙古哨兵”高高举起了火把,相似的做了一个动作。

刹那间,早已渗透至元军大营周边每一个阴影角落的长宁军士卒,动了。

他们的动作,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仿佛连脚步声都被厚厚的积雪与高度的纪律性所吞噬。

弯腰、潜行、靠近目标军帐……这一套动作,他们早已在对鞑子的夜袭中,实践得驾轻就熟。

夜幕是他们的面纱,寂静是他们的武器。

不知此刻,正在中军大帐内沉睡的拜延……是否在梦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预兆?

是否在梦中追问自己,为何会奉命要来此地?

是否会记得六百里加急信使口中,那万余探马赤军,究竟是如何被人在凌霄城下大营,猎杀得干干净净?

可惜,他不像李忽兰吉,有机会亲眼目睹那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更可惜的是,他本就身体欠佳、旧伤时常隐隐作痛,加之白日里指挥作战、稳定军心的极度操劳。

此刻,只会让他睡得更沉、更死。

所以这一切,让他根本无从知晓,在自己的军营内部,正发生着一件重蹈覆辙的事。

一座座容纳着元军士卒的军帐内,那些疲惫不堪、将盔甲穿戴整齐、抱着兵刃进入梦乡的士兵。

在睡梦中便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锋利的短刃精准而迅速地划过喉咙,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抽搐着走向死亡。

冉平亲自率领着西南夷军,则是静默地守候在元军大营的外围,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窜路线。

他们屏息凝神,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凛然的心情,默默注视着长宁军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如何一步步、一帐帐地将死亡的包围圈,从营地外围向那顶中军大帐,稳健地、无情地收紧。

这便是凌霄城守军,天下间最擅长防御与忍耐的军队,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另一种可怕形态——极致的耐心与致命的精准。

而在营地的另一侧,阿大与他率领的僰卒,早已潜伏在看押被俘同袍的那片区域外围。

这里是他们此行的首要目标,也是最容易辨认的地方——除了中军大帐,就属这里外围明哨、暗哨最多。

然而,看似守卫森严,实则因为看管的是些受伤的“无用”俘虏,加上深夜的疲惫与寒冷。

这些元军守卫大多无精打采,抱着长矛倚靠在帐篷或栅栏旁,昏昏欲睡,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阿大死死盯着那片区域,强压下立刻冲杀进去的冲动。

他在等,等冉知军约定的信号。

冉知军的命令,言犹在耳:“待中军火起,便是动手之时!”

中军大帐内,拜延终究没能从潜在的噩梦预兆中惊醒。

身体的疲惫与旧伤的沉疴,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让他对外界正在发生的、针对他整个大营的无声清洗浑然未觉。

直到一股异常明亮、带着炙人温度的火光,穿透了他紧闭的眼睑,才将他从昏沉的睡梦中闷闷地扰醒。

拜延有些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继而逐渐聚焦。

映入他眼帘的,并非熟悉的亲兵,而是一位身披宋军制式札甲、面容沉毅、眼神锐利的汉人将领。

此人正静静地站在他的床榻前,仿佛已等候多时。

帐内,不知何时已涌入了数名手持利刃、神情冷峻的同样宋军制式的兵卒,控制住了所有方位。

只见那为首的汉将,见他醒来,并未立刻动粗。

对方只是用平稳而清晰的语气,缓缓说了一句:“拜延将军,官家有请,移步凌霄城做客。”

拜延闻言,并未立刻暴怒或挣扎。

他那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缓缓环顾四周……帐内熟悉的亲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带着杀气的面孔。

帐门外,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却听不到大规模战斗的喊杀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的寂静。

拜延深深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颓然与一丝了然。

“长宁军……官家……呵呵,好大的手笔呐!”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宿将一眼看穿局势的洞彻。

随即,这位年迈多伤的老将,挣扎着想要坐起。

因为和衣而卧,甲胄未卸,沉重的铠甲让他本就酸痛的身体更加不听使唤,双手撑床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最终,他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地、却依旧维持着尊严,自行站了起来。

稳住身形,拜延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汉将身上,语气复杂地开口,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自嘲:

“想必……阁下就是闻名蜀地的长宁军守将,冉氏兄弟之一吧?不知是兄,还是弟?”

冉安看着这位即便沦为阶下囚,依旧保持着风度的老将,轻呵一声,坦然道:

“拜延将军,今日在乌蒙道与你交手的,是舍弟冉平。本将,冉安。”

说罢,冉安不再多言,也没有听他的回应,转身向帐外走去,行动干脆利落。

拜延看着对方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又是一声苦笑,摇了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

“真是一对好兄弟……弟弟白日里吃了瘪,当兄长的,隔夜不到便来寻仇……哈哈哈……”

笑着笑着,那笑声逐渐变得干涩、苍凉,最终化为一声充满无尽苦涩与颓唐的叹息,在充斥着异样寂静的中军大帐内,幽幽回荡。

最后,拜延整了整身上略显凌乱的甲胄,迈开沉重的步伐,跟在了冉安身后,走出了这顶象征着他权力与败亡的军帐。

天光乍亮,撕破了漫长的夜幕,将雪后初晴的凛冽晨光洒向仙峰山镇。

凛冽的冬风刮过,吹得赵昺额前鬓角的发丝肆意飞舞。

他的目光越过镇口,看到冉安正带着一行人走来,身后跟着一名虽卸了兵器、甲胄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蒙古老将。

即便未曾谋面,赵昺也知那必是拜延无疑。

然而,他的目光只是在拜延身上一掠而过,并未停留。

他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了队伍另一侧,那些被阿大和其余僰族勇士搀扶着、相互支撑着的数十名受伤被俘的僰人兵卒。

他们的衣衫褴褛,身上带着血污和伤痕,步履蹒跚,但每一双眼睛在看到他时,都骤然亮起了光。

赵昺踏步上前,竟是直接从正要开口禀报的冉安和眼神复杂、带着惊诧打量他的拜延身侧穿过,仿佛这两人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快步来到那群伤痕累累的僰族儿郎面前,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名僰人汉子身上。

那人腿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显然让他行走极为不便,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同伴肩上。

赵昺脸上却漾开一抹朗笑,声音温和而清晰地问道:“叫什么名,英雄?”

“英……英雄?” 那汉子突兀地听到这两个字,一时结巴起来,黝黑的脸庞泛起窘迫的红晕。

“官…官家,我可不叫这个名字。我……我叫沙仔。” 他急忙补充道,还怕赵昺不信似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还能走,放心官家!”

赵昺见状,笑声更畅快了几分,带着笃定的语气说道:“沙仔,朕想起你了!那夜随长宁军下凌霄城猎杀鞑子的,有你一个!”

他的目光下移,指着沙仔手腕上那枚磨得发亮、用皮绳系着的野猪牙。

“朕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你那个走路跟泥鳅一样滑溜的阿弟,非要给你挂上的,说是山神保佑。”

“嘿嘿!” 沙仔听到官家连这等细微小事都记得,顿时忘了伤痛,摸着后脑勺,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官家,您脑子真好使,这都记得!”

一旁平日里面容冷硬如石的阿大,此刻不知为何,眼眶骤然泛红。

他轻轻地推了沙仔一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粗声道:“臭小子!官家都喊你英雄了,你还憨得跟个狗熊似的!还不赶紧谢恩!”

沙仔被推得一晃,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就想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学着听说书先生讲的那般单膝跪地行礼。

可他膝盖还未弯下,一只不算宽大却异常有力的手已然攥紧了他的手腕。

赵昺眼眸清亮,仿佛有光芒在流转,将他稳稳拉起。

随即,他的目光扫过沙仔身后所有带伤的僰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同誓言般从肺腑之中发出,清晰地传遍整个寒冷的清晨:“你们,都是朕的英雄!”

他语气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朕的英雄,没有受了伤,还要自己走回去的道理!”

转头,赵昺朝着后方空旷的雪原大喊一声:“马来!”

话音一落,道路两侧积雪覆盖的林地中,响起一阵沉闷而有力的马蹄踏雪之声。

百余骑兵涌出,在党项汉子也儿吉尼带领下,迅速驰骋而至,在官家身后整齐列队。

赵昺指向也儿吉尼和他身后的骑兵,命令清晰而果断。

“也儿吉尼,听令!”

“将这些受伤的英雄们,都给朕妥帖地扶上马背。”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张或茫然、或激动、或不可置信的僰人面孔,声音沉凝如铁。

“一个不少,如数给朕,带回家!”

寒风,依旧凛冽。

但这一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那些即将被扶上马背的“英雄”脸上。

照进了每一个目睹此情此景的西南夷军与长宁军将士的心中。

这一幕,许多人到老一刻,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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